狼狈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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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夏天,村里的女人一般在黄昏洗衣服,黄昏时凉爽一点。早晨也凉爽,但早晨女人有干不完的活,喂猪喂鸡,还得锄花生草,锄薯草,早晨锄的草被火球样的太阳晒一天,全晒死了。黄昏若锄草,晚上就活过来了,草等于白锄。没有人在黄昏时锄草。

  日头似喝醉了酒,一颤一颤地往鄱阳湖里坠。余辉把湖面涂得金灿灿的,似撒了一层金粉。桃花拎着一篮衣服出了门。桃花在湖畔拣了个位置,蹲下来。桃花把所有的衣服浸在水里,然后在每件衣服上涂上肥皂,再把衣服放在搓衣板上搓、揉,拿棒槌捶。

  桃花白藕样的手一扬一落,棒槌落在衣服上发出的“着着”声,在湖面荡得很远。在水里觅食的水鸟惊恐地叫一声,飞走了,在湖面上盘旋,觉得没危险了,又落在湖面上,继续觅食。不时有一群群觅食的麻雀,嘁嘁喳喳地欢叫着,从桃花的头顶上飞过去。

  “桃花,洗衣服呀,要不要我帮你洗…… ”桃花正专注洗衣服,被身后的声音吓一跳。棒槌落在手指上,桃花“唉哟”一声叫,痛得嘴里“咝咝”冒着冷气,额头上沁出一层黄豆样的汗珠,脸也煞白。

  春来忙赔不是 :“真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万个没想到…… ”春来握住桃花被棒槌砸的手指,想吹气,桃花躲开了。春来说 :“你把手指放在水里,会好受些。”桃花便把手指放进水里,真的不那么痛了。春来便要给桃花洗衣服,桃花不让:“不要你洗。”

  春来仍要洗:“是我让你砸了手指,帮你洗衣服是应该的。”旁边洗衣服的五婶说:“桃花,他让你砸了手指,衣服就让他洗。”五婶这样说,桃花更不想春来洗衣服。春来还要坚持,桃花再不好说啥,毕竟是同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破了脸不好。

  其实桃花也知道春来喜欢她,春来看桃花的眼里总亮晃晃的,犹如饿急的人忽儿见到食物的那种目光。这种目光,桃花懂。桃花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她走到哪儿,都能遇到这种目光,桃花总躲闪,不接。若接了,男人更放肆。

  桃花也躲避着春来向她射来的火样的目光,春来的声音放低了:“桃花,我,我晚上能去你家吗?”桃花懵了,春来的胆子也太大了,桃花醒悟过来,断然拒绝:“不行。”桃花的脸涨得通红,但桃花一时又说不出难听的话来。抬头一看,春来早走了。

  桃花洗完衣服,天已黑了。桃花喂完猪食、鸡食,把院门关了,还搬来一张桌子抵住院门,又关上厅堂的门。门是木门,因日晒雨淋,门中间留有指头宽的缝隙。桃花担心门闩被春来拔开,便在门闩后插了把菜刀。

  洗漱完毕,桃花又关了房门,关上窗户。桃花还有点怕春来。要知道这样,自己也该去外婆家。外公病危,桃花的父母带着弟弟去了外婆家。桃花要喂猪食、鸡食,所以留在家里。

  晚上十一点了,桃花还没睡,躺在床上看电视。后来眼皮沉得实在睁不开,桃花才关了电视,熄了灯。桃花刚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听见有人敲窗玻璃,并喊她的名字。

  桃花醒了,玻璃敲得啪啪响:“桃花,桃花,是我,我给你送创可贴来了。”是春来,桃花开始想一直装睡,哪知春来把玻璃敲得更响了,声音也更大了,引得邻居的狗汪汪地叫。桃花怕影响不好,开了灯,压低声音说:“你来干吗?还不快走。”桃花很愤怒,“你这样做到底安什么心?想坏我的名声?”桃花这话说得很重。

  春来说:“我只是想看看你,想听听你的声音,真的。”邻居的狗越叫越凶,桃花说:“你还不快走?”邻居已被狗一声紧一声的狂叫惊醒了,邻居起了床,出了门,喊:“桃花,桃花,你家里没遇贼吧?”

  桃花说:“没呢。”邻居进了屋。春来说:“你开门呀,我只想同你说说话。”桃花真生气了:“你脸皮咋这么厚?”“你不开门,我就站在这儿同你大声说话,让村里所有人都知道…… ”

  这时,狗叫声更急了。门外有人喊:“桃花,开门。”父亲回来了,桃花拨了门闩,父亲开了灯,见了站在院子中的春来,很是愤怒:“你,你干嘛?”

  春来说:“桃花让我来的。”桃花忙摇头,“鬼让他来,他翻墙进来的。”父亲很是愤怒:“我幸好赶来了,我就是不放心桃花一个人在家…… ”父亲又喊,“乡亲们,来捉贼呀。”

  许多村人涌进院子。

  父亲想把春来送派出所,被村主任劝住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放他一马。如送了派出所,事情就大了,这事会越传越远,人的嘴巴又如刀,到时白的胡说成黑的,会玷污桃花侄女的清白。依我看,小事化了吧。”

  村主任这么说了,桃花的父亲便不好再说啥,他踢了春来一脚 :“还不快滚。下回再摸进我家,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春来“哼”一声,狠狠地瞪着桃花:“这事你记住,你今后准会后悔。”

  春来的目光刀子一样扎在桃花的脸上,桃花低下头。其实桃花不希望事情闹得这么大,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开始,桃花开院门时,还让春来暂时藏起来,春来却不想藏。桃花看着拂袖而去的春来,心里愧疚,幽幽地叹口气,进了房,上床了。

  回到家的春来挨了父亲一顿棍子。棍子手腕样粗,父亲因生气,下手很重,父亲嫌春来丢了他的脸,让他在村里不好做人。棍子落在春来身上,春来不躲,也不求饶,咬着牙默默承受。

  幸好母亲拉住了父亲,抢了父亲手里的木棍。要不,春来不知还要挨多少棍。父亲也不想往死里打春来,一棍比一棍轻,只是春来不跑,父亲只有硬着头皮一次又一次举起棍子。

  第二天,春来扛着锄头一拐一拐去地里锄花生草。一女人拉住春来:“你父亲也太狠了,竟然把你打成这样。”春来不做声,默默地走。女人又赶上来,小声地对春来说 :“你那么想女人,我晚上给你留门。”

  一路上,春来遇到不少村人,他们都用那种嘲弄讥讽的目光看他,仿佛他真的是一个强奸犯。春来走了很远,背上仍热烫烫的,村人都用刀子样的目光扎他。春来遇到了扛着锄头的邻居杏花,忙招呼:“你也锄草?”杏花竟冷着脸不理他,还加快了步子,似跑一样。

  以往春来和杏花的关系很好,杏花有啥话都向春来说。春来很伤心,我真有那么可怕?春来正锄草时,春生来了。春生对春来说:“你真是没长脑子,竟然想做那种事。如真的做成了,哪划得来?十几分钟的快乐换来在牢里蹲二三年。你想女人,晚上我带你到镇上发廊,我请你。”

  好朋友春生也这么说他,春来心里很难受,一难受,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春来硬是忍着,泪水才没掉下来。

  春来不想再在村里呆了,再呆下去他不变成傻瓜,也会变成疯子。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春来拎着一个包出了门,邻居的狗朝他汪汪地吠,春来也不敢出声。

  春来怕村人看见,春来觉得自己是一个贼,不想见任何人。村庄终于被春来甩在脑后了,春来终于再见不到村里人。春来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与快乐,只是泪水莫名其妙地淌下来了。

  村人都以为春来再不会回来了。但三年后,春来回来了。春来一回来,就把村里一段烂泥巴路变成水泥路,然后又盖起十间明亮亮的教室。然后又盖起一排厂房,办了个“春来竹器厂”。

  村人没想到春来三年挣了这么多钱,都纷纷猜测春来这钱是怎么来的。父亲也总问他钱是怎么来的,春来说:“我把自己嫁给一个五十岁的富婆。”父亲不信,以为春来是被他问烦了,随口应付他。

  村里选举村主任时,春来很顺利地当选了。村人打破了头般争着要进春来的竹器厂上班。桃花也想,但桃花没脸向春来提。桃花一见春来,就老鼠躲猫一样躲得远远的。春来回来村里半年了,但桃花没同春来照过一次面,没说过一句话。

  竹器厂生产的竹器销得很好,村里进竹器厂的人一个月能拿六百多块钱工资,手脚麻利的一个月拿了一千五,比县城里一些工人挣的工资都多。

  桃花的母亲说:“明天我去向春来求个情,让你也进竹器厂。”桃花说:“我不想进厂。”母亲知道桃花想进厂,村里那些进了厂的女的,走路都昂首挺胸的,浑身透出一股得意劲。桃花“哼”一声 :“进个破厂有啥了不起的,好像真的成了城里人。”桃花用的是那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语气。

母亲想桃花进厂,主要还是想桃花能挣点现钱。男人有风湿病,一些重活累活干不了。田地荒了一半,田里的粮食刚够吃,用钱的地方却不少。儿子要念书,男人要吃药,还有一些人情物礼的,桃花的母亲真恨不得把一分钱掰开用。

  更让桃花母亲没想到的是儿子一次上课时,竟突然晕倒在地上。到医院一检查,儿子的脑子里长了个瘤。医生说要立即开刀,否则有生命危险。医生对桃花的母亲说:“快准备好五万块钱。”

  桃花的母亲回到家,见人就哭,村人就你五百我一千地拿钱。但还差二万块钱,桃花便去找春来借钱。春来答应了:“晚上你来我家拿钱吧。”

  桃花明白春来这话的意思,但桃花没办法,如筹不到五万块钱,也就有可能失去弟弟。弟弟的命比啥都重要,只要能救弟弟的命,她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因而天一黑,桃花就到了春来家。春来进了房,桃花也跟着进了房。

  “你站在那干嘛?”

  桃花便一件件脱衣服,脱得一件不剩了,对春来说:“你快点。”春来说:“你现在总不会像三年前那样说我想强奸你吧?”春来并没脱衣服,而是从抽屉拿出二叠钱放在床上说 :“你拿去吧。”春来出了房门。

  第二天晚上,春来在厂里的娱乐室放VCD。所有的人都见到了桃花,见到了桃花把衣服一件件脱了,见到了赤身裸体的桃花。春来说 :“就是这个婊子,三年前说我想强奸她,弄得我没脸在村里呆下去。这三年,我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 就是她,现在送给我,我都没兴趣。”

  全村人都知道桃花的事,桃花便拿根绳子把自己挂在屋梁上了。亲戚把桃花的尸体搬进春来的家里,春来家所有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春来也被打得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村里没有一个人为春来说话。

  村人商量好了似的,都没来竹器厂上班。凭春来怎么求,村人就是不上班。

  竹器厂停产了。

  村里再没一个人同春来说话了,看见了春来,跟看见瘟神样躲得远远的。有的人还朝地上“呸”地一声吐口痰,仿佛痰能冲掉看见春来带来的霉运。春来进村头的小杂货店买东西,村人也不卖给他。竹器厂也在一天晚上起火了,春来求人救火,没有一个人动,都看热闹。县消防队的人赶来时,竹器厂已化为一堆灰烬。

  父亲对春来说:“你还是走吧。万一人家点火烧我们的房子呢?那我们不都死在屋里?”

  春来便收拾东西,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春来这样想,心里有点不好受。父亲说:“你做得太过份了…… ”

  下半夜,春来拎着个包出了门。父亲想送春来,春来不要,春来不想动静太大,春来的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动邻居家的狗,狗一吠,邻居就会出门,就会看到狼狈逃离村庄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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