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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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李喇叭

  李喇叭是我们村里管喇叭的。

  那时候大会开得多,每次开会前,李喇叭都要到主席台上摆弄摆弄话筒,“喂喂”几声,试试喇叭响不响。所以村里人对他的熟悉不亚于那些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大队干部。久而久之,许多人竟记不得他的大号李庆国,而直呼其李喇叭。

  大队换成村后,不再开大会,李喇叭露脸的机会少了许多。只有在通报村里的种子、义务工、化肥、用电等等情况的时候,才偶尔会听到他的声音。

  李喇叭重新被人注意是最近几年的事儿。这几年广播、电视里都举办一些点歌祝福的节目,很火。李喇叭便也学着人家的样子,搞起了个点播台。村里谁家有了喜事,他就放欢快的乐曲祝贺;谁家有了丧事,他就放哀乐表示哀悼。

  有人可能要问了,现在家家都有了电视、VCD,有的还有了整套家庭影院,谁还稀罕那个?这你就不懂了。那些玩意儿毕竟声音太小了,只能是自家听到。可大喇叭一响,全村三四百户都能听到,那多风光。于是李喇叭很快又成了村里的大红人。而且每次放完喇叭,主家就会请他去吃酒叨肉。李喇叭的小日子过得就挺滋润。

  挺滋润的李喇叭最近却碰上了闹心事 :他的孙子冬冬考大学差二分,需要交五万元共建费。李喇叭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还差一万没着落,一家人为这事儿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这天,李喇叭愁眉苦脸地刚走进办公室,老队长的儿子来找他了。老队长的儿子说明天他父亲出殡,希望能放首哀乐渲染气氛。李喇叭这才记想,这几天光张罗着借钱了,老队长死了自己竟不知道。老队长在位时没少给大伙出力,在村里口碑不错,所以李喇叭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事就怕巧。这不,李喇叭刚回到家,刘屠户又来找他:“李叔,俺儿子明天结婚,希望你明天给放首喜庆曲子乐呵乐呵。”

  “前天你不是说二十八吗?明天才二十六呀!”李喇叭不解地问。

  “不,改了,改到二十六了。”

  “改了?怎么说改就改?”看着刘屠户那紧绷绷的脸,李喇叭忽地想起刘屠户家以前成分不好,老队长在位时曾领人批斗过他家。这么说,他这是故意和老队长家较上劲儿了。

  “可是,我已答应老队长家了……”李喇叭为难地说。

  刘屠户没管李喇叭,却扭头对着他的家人说:“李婶,冬冬上学不是还缺一万块钱吗?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李家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全家的目光一下子盯在了李喇叭身上。

  “爹——”儿子在叫。

  “爸——”儿媳在喊。

  “爷爷——”孙子在求。

  李喇叭注意到,只有老伴没吱声。可她的两眼里也充满了落水者突然抓住救命稻草时才有的那种光芒。

  四个人,八只眼都盯着李喇叭,盯得他身子直颤,心直虚,腿直抖……

  光光彩彩露了脸的刘屠户,按惯例去请李喇叭喝酒,可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着他的人影儿。

  后来,终于有人来说:“甭找了,李喇叭正陪着老队长的儿子给老队长哭丧呢。”

  刘屠户听了,嘟囔道:“他和人家不沾亲不带故的,哭的哪门子丧呀?怪事!”

  

  

  王口号

  王口号的得名,与他的高嗓门有关。

  据说刚出生时,护士倒提着他的双腿,一巴掌拍在他的小屁股上,他“哇”的一声哭出来,震得那护士差点松了手。等在产房门外的家人也吓了一跳 :“这孩子,嗓门咋这么大,像只小叫驴似的。”

  他的这一特长在58年后偶尔被一个领导发现。那时全国上下都在学大寨,于是无论工地上还是会场上,都能听到他那高亢嘹亮的口号声。“学学学,干干干,一月建成大寨县。”“大寨县,是真好,我们要赶必须跑。”经他一鼓动,大家的干劲确实如奶孩子妇女的乳房似的鼓涨涨的。

  喊口号久了,人们便送他“王口号”的外号。

  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王口号更是如鱼得水,他的主要任务仍然是领着众人喊口号,不过内容主要是“打倒”“批判”之类的东西了。这期间,王口号带头批斗的一个大官就是公社书记张子闲。每次开批斗会,王口号便站在万人主席台上,振臂高呼 :“打倒反动权威张子闲,打倒了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张子闲之辈虽然暂时被打倒了,但没过几年又翻身了。王口号便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我们那个偏僻的小山村。

  再次听到王口号的声音是在乡里的小市场上。“油条油条,一块八毛。”“快来快来,大家发财。”当时我就听着声音挺熟,过去一看,果真是王口号。虽然年纪大了,声音里仍有一种振耳发聩的穿透力。

  你还别说,他这么一吆喝,还真招来了不少人。惹得同行直妒忌 :“你说这个老光棍,挣这么多钱干啥用?”

  “买棺材呗。”

  这里还要啰嗦两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王口号曾有过一个相好的女人,两人一度达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可随着王口号由中兴到末路,那女人离他也就越来越远了。在我们那小山村,年轻小伙子都有不少光棍,更甭说王口号这样的半大老头了。

  到乡里卖油条后,曾有好心人给王口号操过心。第一个给他介绍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两人见面彼此有了意思。可对方一管他要钱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找对象,王口号说什么也不同意了。气得媒人直骂他:“你留着钱买棺材啊?”第二个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家庭也没什么负担。按说这个总可以了吧,可王口号还是不干:“我都可以当人家的爹呢!”不干不要紧,他还说媒给村里的二柱介绍。寡妇见王口号实在,就答应跟他去村里见见二柱。谁曾想回村的路还没走一半呢,寡妇就累趴下了:“大叔,你饶了俺吧,俺可走不惯这曲里拐弯的山路。”得,王口号媒没说成,倒留下了一个话把:王大栓当媒人——饶了俺吧。

  有了这两次,媒人也懒得再理王口号了。所以一直到死,王口号还是条光棍儿。

  王口号的死很突然,村长得到信儿领人赶到他那间小屋时,他已经快不行了。见到村长,王口号哆里哆嗦地指了指床单下面,村长会意,掀起床单,发现了一张存折,有一万多呢。

  村长对已经昏迷的王口号说:“大叔,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买最好的棺材。”

  谁知王口号却回光返照,一下子清醒过来,说道:“不买棺材,修路。”

  “修路?”村长以为自己没听清。

  “修好路,娶媳妇。”王口号用尽所有的力气喊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口号。

  王口号的声音虽然很低,可村长听见了,周围的人听见了,远在几十里之外的村里人也都听见了。

  村里人都说,这是他喊过的所有口号中最响亮的一句。

  

  【责任编辑 刘思斯 siside@yeah.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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