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镇女人二题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一)小贱妃

  

  在相思古镇,“小贱妃”马花也算是个名人。

  马花在戏校时外号叫麻花儿,不是因名字与麻花谐音,而是马花确确实实喜欢吃麻花。马花早上练功时,无论是踢腿、云手,还是小翻、卧鱼,都会抽空腾出手掐一节儿麻花放嘴里嚼,那嘴鼓鼓囊囊一刻也不拾闲儿。师父一棍子打在马花手上,咬着牙骂:“你马花就是根捋不直的扭股麻花儿啊!”

  马花从戏校一毕业就分到了县剧团,正赶上剧团赶排《秦香莲》,马花在这出戏里演皇姑。马花的娘来给女儿送麻花儿,见马花一身彩妆,珠花满头,惊得瞪大眼睛,嘴张了半天合不拢。回去后,满镇子吆喝:俺马花是县剧团的台柱儿,老演皇帝家的闺女!

  每当头戴凤冠身穿大红龙凤蟒袍的皇姑出场一亮相,台下喜欢马花的那些人准会给她来个碰头彩。论说马花应该按剧情进入角色,可马花不管,在台口手端玉带侧身站定,冲观众就频频地丢媚眼儿,八匹马都拽不回来。气得剧团里那个整日把戏比做天大的蛮子导演老在后台指着马花喷着吐沫星子说:马花,这皇姑可是有着皇家气派的公主千岁,你得表现出她的雍容和跋扈才行,别老让她跟开店的马寡妇似的好不好?

  马花漫不经心地对着镜子,翘着兰花指取下鬓前的珠花,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可说归说,就是不改。扮演秦香莲的师姐恼死了,说马花老跟她抢戏,人家观众到底是看谁呢?背后一脸轻蔑地叫她“小贱妃”。

  小贱妃就小贱妃吧,马花根本不计较。就这样,“小贱妃” 代替了麻花儿,叫着叫着就叫开了。

  马花越长越媚,眼角吊吊地爱瞟人,纤纤细腰,盈盈一握,走起路来,袅袅婷婷,一颦一笑,风情万种。小生洛成和花脸海椒经常和马花演对手戏。台上台下,把小生花脸俩人弄得五迷三道,心荡神摇,疯了似地亮开膀子追。《西厢记》中马花演崔莺莺,那洛成就是张君瑞。“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四句念白,让洛成给诠释得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红”,到底还是小生计高一筹,水磨功夫一展开,就如同那锣鼓经里的急急风,一阵紧似一阵,最终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婚宴上,花脸喝得烂醉,只挽着袖子嚷着说和那禽兽张君瑞有夺妻之恨!

  婚后的马花似乎更媚了。戏校又分来一群学生,马花也经常没大没小地和人家开玩笑,荤素都有。有时,正和人说着戏,也不知哪句话好笑,马花就毫无顾忌地俯在人家肩上,直笑得花枝乱颤、百媚丛生。日子长了,那帮学生也不喊马老师了,而是直接叫她“小贱妃”,把马花他男人洛成恨得牙痒。马花不管,马花把这日子过得就像自己喜欢的零嘴儿麻花儿一样香香甜甜,有滋有味儿……

  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县文化局有个头儿突然深入基层,经常到剧团视察工作。头儿只在马花出现的地方溜达,譬如练功房,譬如马花家楼下……

  在练功房时,头儿的眼睛像图钉一样,只按在马花身上,时不时地把手放在马花的细腰上说,穿这么少冷不冷啊?操心程度跟人家妈似的。出差回来,把天津卫最有名气的麻花儿给马花捎了一大包,俩月都吃不完。马花她娘又来送麻花儿,碰上了,拉马花到一边儿说这人是戏里的花花太岁吧?马花没心没肺地笑着不理她娘,也不管把脸拉得足有两丈长的小生洛成。

  转眼又是柳蘸鹅黄融融春色也盎然的大好时节。这天夜里,月挂柳梢,微风过耳,处处弥漫着草儿若有若无淡淡幽幽的清雅芳香。今儿的戏码还是《秦香莲》,马花的皇姑已经扮上了,端个大茶缸风拂弱柳千娇百媚花魂月魄般地从后台走出,就在水房的半截儿花墙外,被人抱住了。只听那人急急切切地在马花耳边火辣辣地低声说道:“小贱妃,看明月照着我孤形单影,盼佳期盼得我神魂不宁……”马花吃了一惊,险些把空茶缸给扔了。看清是局里的头儿后,马花腰肢一拧,用力挣脱,媚媚一笑,兰花指戳着那人的额头,一声“你呀”, 娇声嘤咛,莺莺燕燕,紧接着亮开嗓子唱道:

  怨只怨你一念差,

  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色胆比天大,

  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

  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

  看奴的薄面就饶恕了他。

  唱的却是花旦红娘的段子,中规中矩,字正腔圆,全没了往日的妖媚惑人。

  

  (二)俏阿绫

  

  古镇够古,像一艘苔藓斑驳、油漆剥落的大木船。青石小巷蜿蜒曲折,故事都藏在巷子的最深处。

  镇上有个卖熟肉的女人叫阿绫。

  阿绫长得俏,高条个儿,水蛇腰,丰乳肥臀,走路时腰扭得急,臀摆得欢,高耸的胸象揣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儿。那年月的女人们谁不是穿件紧身衣把胸束得象板儿?可阿绫不管,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胸高高的,张扬得像山丘。

  镇上的男人们个个都想着阿绫。阿绫前脚走,后面男人们张着嘴,木着脸,大眼珠子掉一地,话也说不利落了:“这阿绫,这阿绫,这个阿绫啊……”

  镇上的女人们眼瞅男人的这副德行,心里酸得像打死了山西的醋客,抢了人家的醋坛子喝得倒了牙,吸着凉气恨声骂道:“你看你看,那骚货,一走三道弯儿,浪得不是她了。她要不勾引男人,俺一头碰死,呸!”

  阿绫不小了,也不谈婚论嫁。有人说,阿绫的心上人在南疆,眼下,那儿正硝烟四起。

  熟肉店开在古镇破旧的火车站旁。阿绫在班儿上时白衣白帽,全身上下无丁点儿油污。一缕微微蜷曲的头发随意搭在眉旁,胸前的扣子虽系得严实却被饱盈的胸撑得几欲胀破。

  来买肉的几乎全是男人,阿绫双手搭在胸前,从眼角的余光里随男人们的手指来来回回瞟着要这还是要那。末了,上秤算帐收钱找零,不说半句诳话。倒是那些个不安分的男人们没话找话,磨磨叽叽不走,眼光机关枪似地在阿绫的胸脯上瞄来扫去,火舌般地舔着不放。阿绫脸一沉,摔秤盘扔切刀造出些大动静,男人们再不舍也只得讪着脸灰灰地走了。

  阿绫不理男人们的轻薄浪语,不睬女人们妒火中烧刀子似的目光,空闲时分,倚着店门,两手背在身后,一只脚蹬在门槛上,安静得如一泓春水,仰脸眯眼面向南方,好看的身子凹凸有致,丰满的胸微微起伏,一副心神放飞的模样。

  阿绫压根儿也不晓得自己这个表情和姿态惹火了多少男人和女人。镇上的男人们见不得阿绫这样,太撩人,太让人心疼。暗地里老拿阿绫与自己家的女人比较,越比越觉得这辈子白活了。阿绫,你害了小镇上多少无聊男人呀。

  女人们当然更见不得阿绫这副模样了。早年守寡的阿九婆用干瘦干瘦的手边拣豆子边撇着缺齿的瘪嘴表情复杂地打量着阿绫,说不清楚是厌恶还是妒忌。胖得没腰没胯的桔子嫂解下蓝花布围裙,跟见了仇人似地连连在自己身上摔打着,脚底下还忙中偷闲顺便踢飞了一只无辜的摇摇摆摆忙着赶路的鸭……

  生得好不是阿绫的错,但阿绫错就错在她不该好看得那么张扬。你将自己的蛇腰丰乳夸张到极致,还让不让其他女人活了?

  桔子嫂家的男人就是那些无聊男人中的一个。这不,桔子嫂一眼没看住,她家男人就像一尾鱼“哧溜”一声滑到阿绫跟前儿了,涎着脸问:阿绫,你的肉卖不卖?阿绫不搭话,转身进店,端出一盆水,想也不想就泼出去了,桔子嫂家男人立刻矮了半截儿成了落汤鸡。

  桔子嫂惊呼一声,那张胖脸顿时气得成了阿绫店里的熟肉颜色,使出个九阴白骨爪冲阿绫那张俏脸抓来,阿绫却是处乱不惊,不躲不闪。这时,桔子嫂家那刚刚倍受打击的男人陡然威风八面湿淋淋地展开身形,极快地护在阿绫身前,死命抱住没腰没胯的桔子嫂,大声嚷着:“操蛋女人,你敢动阿绫一下,我朝死里收拾你!”桔子嫂气疯了,披头散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放悲声。阿绫默默走过来,说:“桔子嫂,地下凉,回吧……”

  阿花婆说,找个人家让阿绫快点嫁,也许就安生了。正巧镇长大人家老婆撒手西去,镇长放出话来,说这镇子上除了阿绫他谁都不要。阿花婆和镇长曲里拐弯沾点儿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小亲戚,责无旁贷地做起了媒腿子。

  任凭阿花婆巧舌如簧,阿绫嘴里的话珍贵得跟莲花似的就不吐出来。末了一句你老人家请回吧,就把阿花婆打发了。

  镇长恼了,你你你,你阿绫也太那个了吧?于是,傍晚时分,就闯进了阿绫的熟肉店。

  以后发生些什么不得而知,只见次日阿绫的熟肉店早早就开了门,阿绫依然像只白蝶,不忙的时候,还是有姿有态地倚门站立,仰脸眯眼凝望南方,与以往不同的是,那视线突然就如同放飞的纸鸢,一下子变得悠长悠长的……镇长脸上有伤,三四道,桃花般红彻,像是抓痕。

  忽有一天,镇子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只见阿绫推着个轮椅从小巷深处走来,轮椅上端坐很英俊的男人,剑眉入鬓,英姿勃发,穿着崭新的军装,只是两条裤管打膝盖那儿起底下空空的,一阵微风袭来,飘啊飘地像片绿色的云。虽说阿绫推着轮椅走路,可那腰扭得越急,臀就摆得更欢,满面春风如桃花初绽……

  

  【责任编辑 刘春先 yxr_gudao@126.com】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