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二黑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瞎子打娘胎里出来时并不瞎,一双眼睛还贼亮亮的特有神,看你一眼,会叫你激灵灵打一寒颤。只是瞎子又不像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倒像是在给放多了酱油的卤菜缸里泡制了十个月,连俩光屁蛋蛋也黑锃锃光可鉴人。瞎子叫什么,没人记得,这里叫他二黑,是因为他长得黑且排行老二,以求名符其实。

  二黑七岁时,据说是在三月初四的午时,也就是他从娘肚里爬出来的同一天同一时辰,四周陡地变得黑黢黢一片,像一口大黑锅从天而降,密实实地将他罩住。二黑兴奋地喊他娘:天狗吃日咧,娘!天狗吃日咧,娘!从此,像在地沟田野里野兔样疯玩的二黑不见了。土屋前的石坎上却多了一个倚墙而坐,身傍靠着一根黑幽幽乌亮亮紫竹棍的瞎子。

  不知是谁背地里说在三月初三,鬼下山的那天,曾看到瞎子在祖宗的坟头撒了泡尿,乌黑的光腚在太阳底下还泛着幽幽的绿光咧!没准儿瞎子眼睛是被那边的游神带走了。瞎子娘站在村前的山包上跺了三天脚,骂了三天娘:狗日的杂种,嚼舌根的烂婆娘,等你短命死了,我儿还要在你坟头拉屎咧!

  不过,明里骂得字泼句辣,瞎子娘心里还是发悚得紧。扯了瞎子,黑灯瞎火地摸到祖宗坟头上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纸钱,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响头。然而终未能从那边的游神手上续回瞎子的一双眼睛。

  山里人穷,一条裤子穿几代人。瞎子娘将瞎子拉扯到十岁,已有些力不从心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瞎子也得找事做。瞎子出奇地聪明。

  大队会计算珠子扒拉得震天响时,瞎子已经报出结果来。有一天,瞎子请人在皱巴巴的报纸上写了修锁配钥匙的招牌,还明码实价:不分大小,3分一把。

  人们将信将疑地把坏锁交给他,果真还不到一盏茶功夫,一把好锁便呈现在面前。瞎子修锁有他独特的法子:那双鹰爪样的黑手,灵巧地摆弄几下,在石板上叩出弹子来,就将锁心卸下来,再从纸盒子做的工具箱里挑根废钥匙插进锁孔,然后从一个铁筒子里摸出一粒弹子填进弹孔。用手指肚一抚,平了则填另一孔。最后在一块废牙膏皮上剪一锡条铺在弹孔上,用锤子狠力一捶,便将弹孔牢牢封住,一把锁连修带配钥匙便算成了。当然修锁就得配钥匙,配钥匙就得修锁,这正是此法的独特之处。

  可惜,那年月,山里人家是鬼见愁。哪个小偷光顾这里,那定是半辈子没吃过一粒米,饿疯了。所以几乎是夜不闭户的“共产主义”山村,极少用锁。

  没几天,瞎子便将该修的锁都修完了,副业也就到此为止,瞎子得另谋生路。那时山里人有个婚嫁寿庆的,总会到山外请个说书先生,唱他两三夜书以回报远亲近邻(山里人送礼三两只鸡蛋就可解决,礼不在多,重在情)。瞎子脑袋神,先生唱一夜,瞎子默一夜。

  第二天,倒扣面盆,拿根竹筷子便有板有眼地敲开了。敲一下,唱一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那黑旋风自那日别了宋江诸人……”字正腔圆,丝毫不逊先生。从头至尾,与先生所说字字相符,句句相合。可惜瞎子不能看书,脑瓜里尽装些别人嚼过的剩饭。被人请去唱过几回书,终是老米陈谷,只能催眠。以后即便有人请,也没人听。

  不知哪天,也不知从哪儿转过来一个算命先生。挨家挨户给人掐算前世来生——山里人不知马克思为何物,所以都信这。三天后,算命先生一阵烟般消失了。也就是自那天以后,村里人惊奇地发现瞎子也神奇地失踪了,只是瞎子娘似乎比以前有了些光彩。

  山里人时间容易打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在这山旮旯延续了多少世纪,谁也说不清。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地头里除草的人清晰地听到石板路上嗒嗒的竹棍击地声。算命的来了,不用抬头,人们心里就知道。

  但人们还是抬了头——山里人一年要算几次命,因为每次都不同,每次又好像都挺准,每次都说得他们频频点头称是——这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算命先生看来倍觉面善,有人说看那身材不就是失踪的瞎子么?可惜鼻子上架了幅墨镜,头上还戴了顶用黑布蒙的小“斗笠”。人们不敢断定,直至那嗒嗒声一径敲进瞎子的家门。

  瞎子会算命了!这消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全村人都知道了。毕竟只是肚脐大的村。

  只是令人气愤的是,找瞎子算命的人只免费受赠一句话便被客客气气地打发了——这算命么,算远不算近,算近不灵的。

  只有村西隔河的寡汉二愣子似乎例外,进了瞎子家的门足有两盏茶的功夫才满面红光地走出来,乐颠颠地直奔自家而去。第二日,瞎子又失踪了,连同二愣子。据瞎子娘说,瞎子到外乡算命去了,二愣子是给他领路的,每月包吃包喝,还给他二十块钱咧!人们都说二愣子命好。

  从此以后,人们很少见到瞎子了。只是隔个三五月,瞎子便回来一趟,第二天天还未亮,人们在睡梦中就迷迷糊糊地听到嗒嗒声自远而近,自近而远……后来,瞎子的破土屋拆了,盖上了红砖瓦屋。

  屋盖成了,瞎子便领回来一个女人。这次瞎子破天荒在家住了几个月。走时,二愣子却依然留在他那破茅棚里做他的寡汉,瞎子是被女人带走的。

  约莫过了六七个月,一个出奇地死冷的日子。瞎子又回来了,不过这次是躺在一个黑森森的匣子里被人抬回来的。那女人挺着大肚子,跟在棺材后面,一脸木然,母鸭般一步一摆地走来。

  再后来,从女人口里才知道,瞎子算了上千人的命,可就是没算准自己的命,那夜上茅坑时掉了进去就再不愿起来。等女人叫了外乡几个壮汉把他捞上来时,瞎子已成了黑乎乎的冰棍,比他的紫竹棍还黑还硬……

  人们大多已将瞎子忘却了。但无论刮风下雨,山里人都能看到一个像瞎子娘的疯女人, 在祖宗的坟头咿咿呀呀地唱着鬼才懂的冥歌。一到吃饭时间,便会有一个精瘦瘦黑黝黝的小孩懒洋洋地走到坟前,牵着她缓缓地往瞎子家蹒跚而去……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