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亮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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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逼 债

  那年春节有点装模作样地寒冷。风夹着雪花辛苦了一夜之后,十里村就铺了层棉絮般的白。大年初三一大早,篾老大骑跨在村东的桥栏上,歪头瞅着桥头的儿子。

  他腰里扎条红围巾,白雪地里闪出一撮耀眼的红。几个小孩子远远瞅着耍猴般的篾老大,张嘴嘿嘿地笑。

  刀子一样的寒风在篾老大脸上蹭来蹭去,磨刀的声响起伏着传到他耳边,嘶嘶地响。

  倏地,篾老大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射得儿子一阵寒噤,“今儿你要是不还账,我就跳下去!”篾老大的声音发自丹田,有点沙哑的厚重。

  儿子哆嗦了一下,目光接着飘到远处。河上的风煞有介事地撩出层明晃晃的冰,白拉拉地耀眼。

  “爹,我这几天再凑凑!你千万别跳,大过年的,你儿子还有脸混不?”眯起眼睛的儿子弯着身子,胖胖的脑袋缩进羽绒服里,不停画圈的脚有点跛。

  篾老大突然感觉,儿子的脸比自己的命值钱,他呼哧着白气,黝黑的四方大脸上有点呆滞和沉默,胡茬儿上悬着的水珠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篾老大的叹息撩开了记忆,刹时冲到十五年前——

  刘篾匠有个好手艺,家家用他编的东西,“篾老大”的称号和他的“精巧细活”誉满十里八乡。

  篾老大45岁那年,拽回了刚读初三的儿子刘根。按他的话说,庄稼人认几个字就行呗,学问再多也会随着小米粥“哧溜哧溜”吸进肚里,但他这“好手艺”可不能埋进棺材里。

  刘根每天锻炼着基本功,包括劈、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刘根还算勤奋,就是脾气有点躁。终于有一天,因为抢集市上的摊位,刘根被人一刀砍在腿骨上。

  篾老大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家里的粮食也拿去卖了。他放下臭架子,挨家挨户给村里人磕头,求爷爷告奶奶地借。借钱伤感情,像农村冬天糊在窗棂上的白纸,一旦捅开冷风接着就窜进来,借钱人大多被灌个透心凉。

  万般无奈之际,篾老大想起一个人:儿子的中学老师——张之明。篾老大蹒跚着踱进张老师的家。意想不到的是,他终于借到了娃娃的救命钱。

  张老师掀开卧室的一个红色箱子,取出了一沓钱,他又从身上掏了掏,几个钢镚撒在办公桌上,飞速旋转。张老师给他凑齐了三千元,篾老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刘根出院几天后,篾老大的老胃病发作了,家里的经济状况更加捉襟见肘。随着塑料制品的广泛普及,篾匠也没了用武之地,但是村里人见了他仍然“篾老大、篾老大”地叫。

  刘根18岁的时候,跟村里人去深圳打工,后来就没了消息。据说是给夜总会看场子,篾老大求人寻过但没有踪影。篾老大想起借张老师钱的事,就感觉心里像塞进一团棉絮,堵得慌。

  晚上一闭眼,那几个钢镚儿常常旋转着在眼前晃。他好多次影子一般猫在张老师家门口,有时背袋鲜玉米,有时弄篮子地瓜,然后敲几下门,扔下东西就跑。

  篾老大说,一天不还钱,心里就像有块石头压着,吃“木香顺气丸”屁用没有!他后来开始捡拾破烂,除了养家糊口外,一分一毛地攒着。

  张老师来过一次,60多岁的老人,看到他的破落院没拉几句呱,扭头就走了。他躲到房顶上,瞅着老伴和张老师搭话,解释这说说那。篾老大屏住呼吸,有了张红布样的脸。

  几年后的一天,刘根突然回了家,带回一个模样白皙的大眼睛女人。篾老大提醒了娃娃抓紧还账。儿子说,过段时间再说吧,我手头也紧张。篾老大说,人啊,良心不能让狗给叼了去!后来常听到篾老大在自家院子里骂,骂声传得很远。

  刘根在一个批发市场里做起了营生,是毛巾批发,重点还买了轿车,忽忽地开得飞快,不过好像还账的事情和他无关。篾老大闹过绝食,用了很多“招儿”都无济于事。儿子过年期间终于回来了,但儿子的回话让他近乎绝望。篾老大絮叨了半天,儿子说,爹,那么多年了,人家兴许忘了呢!瞎操心干吗?

  篾老大这天向儿子下了最后的“通牒”:不还账,我就从桥上跳下去。死不了,我就到你的毛巾铺子上吊去!终于,儿子从兜里掏出了一沓钱,数了三遍扔在地上就走了。红花花的票子散在雪地上,像被别人糊在白脸上一个个清晰的手印。

  篾老大还了账。他去的时候还提了箱牛奶,塞进多年攒下的一千元,算是给恩人的利息吧,临走前他深深鞠了一躬。篾老大哼着小曲回了家,当天晚上他睡得很香甜,心里终于卸下一块大石头。

  第二天一早,咣当咣当的砸门声惊醒了篾老大,他开了门却没有人影。忽然他发现门内有个纸包,打开后是一千元钱!有村民说,初四那天瞥见篾老大跑到村南的雪地里,扯开嗓子嚎唱了一天,满脸是泪,不知为了啥。

  外婆的军礼

  1951年秋的一天,外公全家赶往利津洼。外公左手提着一点可怜的“家当”,右手拽紧外婆的胳膊,8岁的母亲和6岁的大舅紧随其后。那是个“秋老虎”仍然肆虐的上午,他们孱弱的身躯被阳光舔舐出一轮轮的汗水,衣服夸张地贴在后背上。

  “是在河南孙口上的船,”母亲有天晚上告诉我,“你外婆的头发乌黑,齐了腰身。在上船的前几天,她寻过死,刚把自己挂到房梁上,准备蹬开凳子时,你外公忽然就蹿出来,抱住了她。”

  外公外婆相识于1940年,当团长或者营长的外公领着部队在山东临淄驻扎,因为受伤住在外婆家里。外婆家是经营玉器瓷器的,比较富裕。不久,在家里一片不敢声张的反对声中,外婆跟着伤愈的外公闯进了军营。

  外婆穿一身旗袍,手上戴着玉镯,在土黄色的部队中很是扎眼。她没有嫁妆,戴着外公采来的满头鲜花,举行了婚礼。

  外公在战士们的簇拥下,胸前是耀眼的红花,先在外婆耳边说了句什么,接着后退几步,“啪”地给外婆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不久,外公被派到济南,做“地下工作”。外婆领着母亲和大舅,也跟着去了济南。外公靠着写信、裱糊画为生,其实门面就是临街而设的一张桌子,是我党的一个接头地点。

  1948年9月解放济南的时候,外公不见了踪影。为预防炮弹袭击,外婆领着大舅和母亲藏到四腿垫高了的床下。床上放着桌子、板子和棉被,只要是能用上的东西,全部放到了床上。战斗进行了好几天,吃喝拉撒全在床下。外婆将孩子们揽在怀里,捂着他们的耳朵,听着炮弹尖锐地滑过和瞬间轰炸的声音,身子随着母亲和大舅的阵阵战栗而哆嗦。

  母亲说,她恍惚记得有流弹不知从哪里飞了进来,落在她们面前,就在床前,哧哧冒着烟……外婆瞬间冲了出去,她抱起那个流弹迅速掷到屋外。但那个流弹并没有响。

  母亲那天给我说的时候,用毛巾拭着泪。“后来,后来呢?”我问。母亲哽咽了一会儿,接着给我讲了以后的事情。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外公冲进了家,拽起他们就跑,当时济南已经解放了。有战友告诉了外公,上面要抓他,有人告密说外公给国民党没少干“坏事”。 外公说,这当然是诬陷,但是却说不清楚,他们跑回了老家河南台前。

  在老家的三年里,外公终于有了“一滴水融入大海的感觉”。但是,他后来接到一封电报:李长安,速离家。外公隐隐感觉上面要来老家逮他了。

  在关键时刻,外公某位没署名的战友,冒险搭救了他。不知为什么,外婆当天就有了轻生的想法。外公晃着外婆,大声喊着让她清醒,要努力地活下去。

  母亲说,在孙口上船后,外公一直抓着外婆。船靠岸时到渡口买点东西,或者晚上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他就让母亲和大舅牢牢抓住外婆的头发。

  外公说,你们抓紧她的头发,她就不会跳河。她会担心把你们带下河的……那天晚上,母亲说着说着,用力攥了下拳头,满脸是泪。

  1957年,外公在老家台前被划成了“右派”。舅舅当时成绩很好,总是第一名,却被勒令退学。外婆拽着舅舅到学校找,不仅没有结果,还和外公前后拴在一起游街。

  后来,家里实在挨不下去了,外婆便卖了珍藏的玉镯,开始做点小生意。主要是贩卖一些花布之类,后被人举报。

  公社里派人来敲院门的时候,外婆砸开土炕,把布塞了进去。让母亲坐在上面哭。母亲说,当时外婆用力拧了下母亲的腿,那种痛让人记一辈子。

  1978年,外公去世八年后,被摘掉“右派”帽子。外婆见人就絮叨外公的一些趣事。外婆去世前两年,有点间歇性的痴呆和迷糊。

  我过年去探望的时候,外婆忽然说了句让人非常惊诧的话:我是李长安,我会对你好的。她布满青筋和皱纹的手半握着,给我们忽然行了一个军礼。小孩子们哈哈大笑,母亲却流了泪。

  母亲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是今年的春节除夕。那天晚上,我搀着母亲站在阳台上。随着声声尖利的哨响,各式的礼花在空中炸响、闪烁。那一刻,母亲忽然笑得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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