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古印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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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5年

在潭州城,没有人不知道金富街。在这仿古一条街上,没人不知道金玉石执掌的遵古印坊。从古到今,要签名盖章的事多不胜数,要拥有一枚标记姓名的印章,必劳驾治印人。遵古印坊干的就是这个活计,因此生意长盛不衰。
  印坊坐落在金富街的尾端,很小巧的两层楼,一楼是店堂,二楼是工作室、会客室。门脸很窄,上置黑底绿字的横匾,两边是对联,也是黑底绿字,不过材质很优,都是紫檀木的。“遵古印坊”写的是汉隶,浑厚苍劲。对联看似平常,却隐含一种自矜:“奏刀金玉木石;得意篆隶楷行。”写的是行书,飘逸灵动。隶书和行书都是金玉石父亲金鼎铭的手笔,对联也是他拟的。老爷子已经快八十了,印坊是他三十年前创办的,儿子经他朝夕督教,早可独立门户,于是交班放权,怡然在家安享晚年。
  当下可称之为篆刻家的,基本上只能刻石刻木。而遵古印坊历来传承家学,除刻木、石之外,还能在许多不同的材质上奏刀,金、银、铜、铁、象牙、兽角、玉、翡翠、水晶、玛瑙……所刻字体篆、隶、行、楷(名章很少用草书),任顾客选择。尤其在仿刻古印上,功夫独到。多年来,金家父子很自信,不怕有人抢去生意。
  金玉石字刃之,五十岁了,矮矮墩墩,面白无须,两只手粗壮有力,手指关节格外突出,是长期握物操刀所致。他脸上少有笑意,说话也不多,但话一出口,如钢刀刻物,铿锵有声。他十岁即在父亲的严厉呵斥声中,开始练习书法和刻印。书法遍习各种名帖,刻印则先摹刻秦汉印,再研刻古玺印、封泥印,然后下力气于明清时皖、浙两派的印学,最终落点于吴昌硕和齐白石,尤其是齐派印艺使他多有所悟。
  金玉石不收徒弟,因为正读美术学院的儿子便是他的嫡派传人。他也不请帮工,印坊除他之外,妻子刘婕英便是最可靠的帮工,管钱、管勤杂还管磨印章底。将印章底磨平磨光,是力气苦活儿,先将粗、细两种砂纸,粘在一块木块上,将印底先磨粗砂纸再磨细砂纸,最后又用细磨石磨光。
  刘婕英说:“请个帮工吧,你看我这手,难看。”
  金玉石说:“这才是劳动者的手。十指尖尖、肉嫩皮细的手,不出在这种家庭。我的手更难看,却可以养家、立世!”
  刘婕英呛得直翻白眼,无话可说。
  金玉石和妻子也不住在店里,早来晚归,那个父母住的小院子才是他们真正的家,陪老人吃晚饭、聊天,其乐融融。
  隶属于市文联的书法家协会、篆刻家协会多少次邀请金玉石加入他们的协会,他微微一笑,说:“我还得修炼,不够格啊。”心里暗说:“我能参加这鱼龙混杂的团体吗?什么主席、副主席、理事一大堆,你争我夺,要的是名头,名头可以提高润格,钱呀钱!”但他表面上与这些人相处得很好,客客气气的,嘴巴又严,决不妄议此是彼非。
  一些篆刻家常在静夜,悄悄独访金家。他们之所以不去印坊,是怕别人看见有损自己的颜面。闲谈之后,来访者掏出备好的或铜或玉或水晶或翡翠的印材,请金玉石代刻送给某位领导人或著名企业家的名章。按规矩,边款要刻“某某先生雅正,金玉石刻于×年×月”,但“金玉石”只能换成这个篆刻家的名字。
  金玉石说:“我这是‘提刀’啊,无名──但不能无利!”
  来人忙说:“金先生只管开价。”
  “你有难事求他们办?”
  “正是,只不过……”
  “你放心,我不说,没有谁会知道。”
  但这些事瞒不过金鼎铭,他对儿子说:“你爷爷给我起名鼎铭,字遵古,就是要我不忘古训。这种代刻是让无能者扬名于世,你不能干!”
  金玉石说:“爹,他要这个虚名,谁管得了?我并没有白费力气,艺有所值,于心无愧。你常说慈禧太后的不少书画,都由内廷的女官代笔,不也是一种文化遗存吗?将来自有公论。”
  金鼎铭鼻子“哼”了一声,一甩手走了。
  有一天近午的时候,遵古印坊的店堂里,忽然走进了一个陌生人,斑白头发,短髯一把,窄长脸,小眼睛,六十来岁的样子,一手提一个大旅行包,一手持一把折扇。当时,金玉石坐在柜台里,正翻看一本《齐白石印谱》。
  “请问,你可是刃之先生?”
  金玉石听到有顾客称他的字,便猜测这是个腹有诗书的人物,忙放下书,站起来,拱了拱手,说:“正是敝人。”
  “刃之先生,久仰久仰。我从外地前来叩访,想麻烦你奏刀刻印。我小姓胡。”
  “胡先生,幸会幸会。要刻什么印,只管吩咐。”
  客人望了望楼上,说:“可借个安静处说话?”
  “行。请上楼!”金玉石朝楼上喊道,“婕英,你来店堂照看吧。”
  楼上脆亮地答道:“好咧──”
  在窗明几净的楼上会客室,金玉石与客人抽烟、喝茶,东南西北地聊了一阵后,客人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很古旧的长条形锦盒,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个发黄的宣纸折子。
  金玉石说:“这是清代的专用奏折,是北京宫里造办处所制。”
  “好眼力!这是先为湘军名将后为钦差大臣彭玉麟的奏折,我从古玩市场高价购来的,也请专家看了,是真品,而且是专折密奏。”
  金玉石展开奏折,细细看完,说:“果真是个好玩意儿,是他巡视湖南时写的奏折。”他曾看过不少彭玉麟的书画原件,对其行笔十分熟悉。
  “先生让我刻彭玉麟的印章?大臣呈送皇帝的奏折,是不能钤印的,这是规矩。”
  “我自然明白。这个锦盒是装专折密奏用的,真是老东西,可惜不是彭玉麟的原物。按古制锦盒装上专折,盒上要贴一纸条,钤上‘彭玉麟专折’的印鉴,这叫封签。”
  金玉石明白了,来人是要他刻一方“彭玉麟专折”的印章,以便钤在一张白纸条上,再去作旧,然后粘贴在锦盒上。有奏折,还有同时专用的锦盒和封签,定可卖一个好价钱。金玉石马上想到来人自称姓胡,却不披露名字,当然是对他存有戒心。
  见金玉石久久沉吟,来人说:“价钱你只管说,不必忌讳。”
  金玉石淡然一笑,心想,刻这个印有何难,他在博物馆见过原件,而且记得清清楚楚,完全可以刻得不露马脚。可他不能刻,文物是历史的实证,参与伪造文物等于伪造历史,有违天理良心。
  “哦,胡先生,恕我直言,你应该不姓胡。这个印我刻不了,抱歉抱歉,你另请高明吧。”
  来人一愣,随即平静地说:“刃之先生,打扰了,告辞。”然后,飘然而去。
  金玉石走下楼来,对妻子说:“中午不吃什么盒饭了,要饭馆送几个好菜来,还要来一壶热黄酒!”
  “又接一单好生意了?”妻子问。
  “退掉了一单坏生意,高兴!”
  选自《东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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