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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夜的前思后想，天亮时，杨县长有了决定。
从大形势来说，老虎打了上百只，现在有迹象表明，目标正转向拍他这样的苍蝇，而且一拍一大片；从家庭来说，每天早晨上班前，老母、妻子和上小学的儿子都要和他来一场诀别仪式，泪眼汪汪，凄惨至极，仿佛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从个人来说，这一两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每一入睡，要么是刚进办公室，领导就亲自打来电话通知他到市里或省里开会，要么就是正在主席台上做报告时四五个清一色白衬衫、蓝裤子、大墨镜、面无表情的爷们儿出现在门口向他招手，或者干脆就是一大溜警车“嘀嘀嘀”闪着白红蓝光将他团团围起来……
最终杨县长的决定是自首。
自首，至少不至于在众目睽睽或家人眼皮子底下被上铐掐颈带走；自首，能少却多少无辜的头发脱落和心脏病突发的危险；自首，凭自己的数额和自首情节，最多判个三年五载，然后在狱里好好表现重新做人，一两年就能恢复自由身了。
到哪里自首呢？杨县长照例在老母妻儿的泪眼中强装平静地迈出家门。外面正下着大雪，大街上还没有人，白茫茫一片，从来没有过的干净。
干净，让杨县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决定到公安局把自己解决了，公安局局长王定安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杨县长跨进公安局大门，那个门卫奔出来，粗壮的手就要抓上他的胸襟了，却突然举起来，敬礼，立定：“首长好！”杨县长白他一眼，径直走进去。
门口距离办公大楼不少于一百米，杨县长慢慢走着，想起了自己多次走在这条路上检查指导工作的情景，心就有点软了。他想，当年就不该做主把这条路设计得这么长，这让多少要走向光明的人又转身重回了黑暗啊？
杨县长不想重回黑暗，继续向前走。刚到大楼门口的台阶上，“咚咚咚”跑出一队人，列队，正冠：“欢迎县长！”“啪啪啪”，掌声热烈。为首的是常务副局长李晓东：“杨县长好，王局长出差在外，刚来电话，说您指导工作来了，我们迎接迟缓，请批评！”
杨县长一摆手：“我是来……来……”杨县长看了一眼李晓东，主意改变了，“我来随便看看，看看，不必，不必。”
一会儿，杨县长在李晓东等人的众星捧月之下，走出了公安局大门。他心里还有点后怕，去年，李晓东与王定安争夺局长位子，李晓东样样都优于王定安，但硬是让自己给搅了，让王定安上了。
个中原因，除了天和地，只有他和王定安知道。刚才幸好没有对李晓东说是来自首的，否则，他定然会把自己押到这门口来，不是游街也胜似游街了。
大街上有了行人，都是急匆匆上学的孩子和慌慌张张送孩子的家长，杨县长很庆幸没有人认识他或注意他。他决定到检察院。
检察院的大门到办公大楼距离也很长——公检法这三家的大楼都是前年自己一手抓建的，他一直认为，只有这段距离长，才能显示作为“刀把子”的威严和震慑力。
杨县长不敢慢走了，他怕夜长梦多，他奔向光明的决心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和强烈。“噔噔噔”，杨县长直接上了四楼，右拐，最里面的办公室，是检察长孟龙江的。
孟检察长坐在办公桌前，一手捏着《人民日报》，一手握着茶杯。杨县长在孟检察长一抬头的同时就大声说：“检察长同志，我是来自……”
“呀！您是来自县政府——哦不，来自县委的！”孟检察长一笑，温暖的手就紧紧握住了杨县长冰冷彻骨的手，“我说杨县长——哦不，杨书记，突袭，也不带这么个突袭法吧……”
杨县长这才知道自己又走错了门，这孟检察长是自己的学长，三年前是杨县长将他推向检察长位子的，上个星期又是他将他推上了县人大常务副主任的位子，正处级。
孟检察长叫杨县长为“杨书记”又让杨县长想起不久前，市委组织部找他谈话，当接到谈话通知时他吓了半死，原来是县委书记肖西河“到点”了，让杨县长接棒。
杨县长在孟检察长跟屁虫一般的唠叨声中走出检察院大门。不出意外，三天内市委就来宣布自己接任县委书记的职务了，这可是他三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啊。
看着大街上被碾压得乱七八糟的雪印，杨县长的心也跟着乱七八糟起来。很快，杨县长又平静下来，今天被提拔，明天被带走的，这两年可不少啊。
那些打虎灭蝇的老爷们，仿佛诚心作践人，故意让你今天升明天摔，好让你充分领略人生由峰顶直坠谷底、由大喜直滑大悲的滋味。
不行，我还得自首去，杨县长又一次给自己鼓劲。法院就不必去了，那个陶院长和孟检察长一样，都是自己的得力干将，在他那儿肯定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愿望？不错，自首成功，进大狱，此时在杨县长心里，简直就是天堂。天堂，真他妈的难进。
到纪委！纪委专管这事，纪委书记刘同德跟自己没任何瓜葛和私交，会秉公办理的。
“我是来自首的。”杨县长站到纪委刘书记面前，开门见山地说，“我在经济、作风等方面都有问题，我主动交代，我希望得到宽大处理。”
“呀！杨书记啊，您这么早啊！”刘书记急忙关上门，捂着两耳，很痛苦的样子，“杨书记您看，我这耳朵，不知怎么的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不过杨书记您放心，我刚刚也接到通知了，市委下午就来宣布您任职的事，您的讲话稿中有关我们纪委这一块的，我正在让秘书小赵起草，马上就好，一好我就亲自给您送去。”
“我是认真的，我只希望得到你们公正对待！”杨县长将双手并拢送到刘书记面前，意思是你铐上我吧。
“哎呀该死，杨书记您在说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见。”刘书记握住杨县长的手，又急忙收回捶打自己的耳朵，表情愈发痛苦，“哦，我明白的杨书记，我们一定与县委、与您，保持高度一致，一定在您的英明领导下加强反腐倡廉工作……哟，我的耳朵啊，疼死我了，我得上医院了……”
下午，寡水县主要领导职务调整大会准时举行。市委组织部部长讲话，卸任县委书记肖西河讲话，新任县委书记杨清明——杨县长讲话。
杨县长的话讲了半个多小时，眼看就要讲完了，会议室大门被推开了，四五个清一色白衬衫、蓝裤子、大墨镜、面无表情的爷们儿出现在门口，向他招招手：“杨清明同志，请出来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