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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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小菊姑娘足下趿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半高跟的。一天忙活下来,一双脚比什么都累。我让她换穿了同事的一双球鞋,平底的。然而她的脚太小。双足躺进球鞋,小脚如划大船。忙活起来,慢了一拍的鞋拽着她,跌起了跤。
  十八岁的小菊,实在太小。她的一双小脚还未睡醒,在等着慢慢长大哩。

  挨到下班了。我说:“去挑双合脚的新鞋吧。”
  小菊的笑像菊花茶般苦涩:“那就去城郊市场吧。”
  这与我想法不谋而合,那是这座城市最廉价的一个市场。小菊出来谋生,需要的,正是这种廉价。
  说着,她欲步行动身前往,看来脚被虐待的痛苦,一刻也难以忍受了。可是,远在城郊的市场,一路走下来,鞋对脚的折磨,无异于一次远征。我劝说她搭车,她不舍——口袋里只有初出门时妈妈塞给的一点点钱。
  这可不行,让我心里跟着疼啊。我只好用我的摩托车,载上了她。坐在我的后座,一路上,她不时地对我说着一些话,以她惯有的、蚊子样低低的声音。
  这种低,不是压制的。是那种出自女孩,自然的、雅静的低。我讨厌摩托车的马达声。我努力地听,做答。
  等下一个红绿灯,刹车时,她忽然匍匐在我后背,伸出双臂,轻轻抱我。我心头涌起暖流,多招人心疼的姑娘。她下巴颏儿抵在我肩上,对我说:“哥,我的肚子有些痛。”
  “怎么,腹痛?”我惊觉起来。想了想,又不好多问,人家是女孩子嘛。
  一个初出门的女孩,万不可让疾病相扰。比照自己惨痛的打工经历,我决定,我应做她举目无亲下唯一的亲人。
  车过红绿灯,我建议她去看看医生,并欲立即转向,带她去一家我所熟识的疹所。在后座,她使劲儿摇着头,说:“不。”
  “经常这样的,不要紧的,习惯了,就是想对哥哥说说。”轻轻地,一串浅浅的笑声,尾随她的话,遮了过去,像溪水漫过青青草地。
  城郊市场里,我带她选中了鞋,我心疼她手里捏的那点钱。临付钱时,她不知道砍砍价。我出手,一口气帮她砍下了十五元。走后,我不解地问她:“这是市场,怎不知杀价呢?”
  她莞尔一笑。我见到了她最甜美的笑。
  “我不会讲价的。”
  刚陶醉她的笑,又愕然,突地忧心起她在城里的生存能力。
  我们驱车返回,没想到在车的后座,她突地又叫起了肚痛。匍匐在后背,伸出双臂,轻轻揽我。
  等红灯时,我停下。这次,我执意要调转方向,带她去看医生。她反倒安慰起了我。
  “不要紧的,经常这样的。疼疼也就过去了……”
  还是这话。
  回到住所,店员们已全部休息了下来。这是一家大规模早餐店,得凌晨三点起床上班。晚上欠下的睡眠账,白天偿还。
  我让小菊也尽早地休息下来。随即我也休息去了。我操持着这么大一家早餐店,需要充分休息。
  浑浑噩噩,一场漫长午觉醒来,第一眼,就是看小菊。
  小菊房间,已是人去室空。
  没留任何痕迹。被子整整齐齐,如豆腐块儿。她上哪儿去了?她能去哪儿?我开始焦急起来。
  正在犯愁间,楼道内传来脚步声。我心头惊喜,迎上前去。不错,正是小菊姑娘。她回来了。
  她边爬楼梯,边捂住肚子,轻轻对我说:“拗不过腹痛,又怕扰了你们,我独自一人,去医院检查了。”
  这孩子。
  检验结果怎样呢?焦急刚刚过去,忧心接踵而至。这阵儿,小菊显得很疲惫,倚在沙发上,她不再言语。洋洋几页,是从她包里掏出来的报告单。从她手心里接过,沉甸地压在我手心里。
  肝炎、肠粘连、阑尾炎后遗症……病魔围攻,齐齐指向我们的小菊姑娘。得住院治疗,才有与病魔们周旋的余地。每一种病,都已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
  我双眉耷拉下来,问:“医生怎么对你讲的?”
  她嗫嚅,补了一句:“医生责令我……立即住下来,但我……逃了出来。”
  “我不想治了。”自沙发上挪挪屁股,她低首,抠着手指头,又抬起头,轻轻地看我脸说。
  什么?这样的话,会出自于她之口?我不敢相信。一粒刚刚绽开的蓓蕾已对生命之树感到绝望。花开的希望在黎明招手,却在悲思的黄昏凋零。
  这会儿,一旁六岁的女儿放学回来了,她一贯敏感,超乎我们想象。径直走上前去,牵上小菊姑娘抠着的手指,哭了。她哽咽着说:“小菊姐姐,我的好姐姐,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要治病呀。我爸爸说过的,生命最重要。”
  我忙将头掉转开去,事实上,我早已泪眼盈眶。
  刚刚展开的人生就言放弃,这实在是一个分量太重的话题。面对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我一时调动不起最起码的言辞。咽回泪水,我开始平静地问她:“小菊啊,何故如此悲观呢?”
  小菊姑娘开始了她对我娓娓的叙述。
  治病,只能作为她现在的一个梦想。放弃治疗是因为无钱。她也想活下去啊,但已身无分文。老家父母无能为力,债台高筑。
  几年前,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一次生死劫难——是时,一再拖延的治疗,差点让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场急性阑尾炎,成为她万劫不复的灾难。为了挽救这颗幼苗般的生命,父母收受了一位年长小菊姑娘十多岁男青年的钱,条件是小菊的以身相许。
  自此小菊姑娘又陷入另一种灾难,贫困的家境成就了贫瘠的思想。这是最可悲、最无法说服父母的事。
  这次自老家的逃离,是小菊姑娘蓄谋已久的一个阴谋。是十八岁的她,试图从噩梦中醒来的一个挣扎,或者能彻底地翻身坐起的一次努力。
  十八岁了,她想通过打工,把欠下的钱如数奉还给男青年,赎回她的命运。她只身一人闯到城里。找到我这儿,这家早餐店,刚刚找得一份希望,孰料一纸检验报告单,又将她重新推入命运深渊……
  这哪是小说能塑造的故事呢。这是一个不需要任何加工、天然的素材。我深恶为文的闲适与虚假,所以我录下了真实的小菊姑娘。
  后来的她,不知所终。我生命中注定有很多的痛,她将是我一生中又一个忽略不了的痛。
  犹记得她对我说话时,那平静的、浅浅的、低低的语调。犹记得我看她时,那份绕不过的、心疼的目光了。我的小菊姑娘,她其实已是一个成熟的孩子。
小菊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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