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很近,你看我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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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倒在地上,痛苦使他蜷成一团。漂亮的脸变形了,头深深地勾向胸膛那个部位,白T恤上开了一大朵红花,鲜红的液体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不断有新鲜的花开出来,一度徐如云以为那里冒出来的是鲜红的葡萄酒,他这样勾着,是为了拿嘴去够胸膛上的鲜红酒液……

  

  一

  

  “来点什么?咖啡、果汁、可乐?”

  “还是酸奶吧!”他说。

  “好吧!酸奶一杯。”如云向立在身侧的侍者说。

  男人与酸奶,这两种事物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个阳刚,一个阴柔,连在一起,便有了一种反差极大的滑稽效果。

  如云点燃一支烟,在袅袅弥漫的烟雾里眯缝着眼睛打量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挺拔的鼻子,微微凹陷的眼,乌黑茂密的头发。长得青郁茂盛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发育成熟了,麦地里的青青麦苗,还是要等到金黄时节才能收割。不过,那青色是诱人的,透着水分,带着一点儿涩。如云想起今夏刚刚上市的青皮酥梨,脆生生,水灵灵,涩的滋味轻轻地夹着舌头。类似初吻,品到的是甜蜜与鲜味。

  “陪聊男士,陪你聊天,听你倾诉,给你的心情放假,让你享受轻松——”,如云是在一张塞进车里来的传单上看到这则广告的。才恍然记起,很久没有找人闲聊天了,或者是就事论事,或者是对一些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一些话是不好随便说的。能和一个不那么让人讨厌的异性陈芝麻碎谷子地聊聊,也许真是不错。

  寻着广告到家政服务公司去,想挑一个合适的男人,他必须是可信的。因为,聊天的过程中避免不了要说说心里话。挑来挑去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挑到如云头都有些晕了,这比到商城购物麻烦多了,商场里的货物是死的,这里的货是活的。如云不得不调动起所有的心思。

  他出现在她的面前,纯净干爽的白T恤,石磨蓝牛仔裤,活脱脱一个大学生的形象,新鲜。这种新鲜带给如云一种信任感。到市场上购物不都是要看看生产日期吗?新鲜的东西可信度比较高。

  接待员适时地给徐如云看了他登记的身份证号码与家庭住址。

  郑义顺,是他印在名片上的名字。名字下面,是他的小灵通号码。一坐到她的对面,他就十分自觉地把小灵通关了。如云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他,就是名字,隔三岔五陪着徐如云聊天的男人的名字。也可称为“你”。名片上每一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叫任何名字,叫什么太不重要了。能咬着吸管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话,与她交谈,就行了。他露出来的牙齿,真白,真洁净,去做高露洁牙膏的广告,毫无问题。

  “一个男人,身上有陌生的香水味,说明了什么?”如云问。他微微垂着头思索的样子,使她觉得自己像课堂上考问学生的老师。之前,她还问过他,男人经常应酬、晚归,是不是在找借口?男人对女人撒谎意味着什么?

  令她意外的是,他总能从容不迫地回答。

  这要看是什么情形下。香水里含酒精,是会挥发的,他与别人没有肢体接触也可能沾惹上。当然,也不排除另外的可能。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她明白了。绝对正确的答案是他无法提供的,也是没有的,关键是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呢?从那个给她大把花钱,给她买房子买首饰,但是经常应酬晚归的男人身上?

  坐在她对面的他含着笑,微微露出白的牙齿,如云忽然幻想起与他接吻的滋味。那般莹润的嘴唇,那珠贝般的牙齿。如云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篇小说的名字:嘴唇里的阳光。

  一个黑衣的男人坐在他们附近,头埋进报纸里。一道阴影投进阳光里,如云一次也没有看清过他的脸。他总是在她付账前,匆匆离去。但是,影子一样地盘桓在如云的周围,给她一个陌生的、谜一样的背影。

  

  二

  

  “你相信缘分吗?”他问。

  这是一个平淡得不能再平淡,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问题,白开水一样毫无新意。可是,关键时刻总有人拿出来使用,解渴、润滑,或者浸泡,让两人之间枯干如茶叶的陌生感,在浸泡中慢慢地舒展,柔软。

  徐如云在心里暗笑他的幼稚。但是,还能说什么呢,不论是男人的晚归,还是身上的脂粉香气,都可能验证徐如云心中的猜想,答案也可能跟她的猜想相反。再如老师一般把这些问题拿出来考问面前这个小男人,显得徐如云这人太没意思。

  也好,幼稚的男人没那么多背景,打起交道来不累。

  缘分,就是冥冥中的神示,可能将你引向任何你没有想到的地方。有时候,轻而易举地解决你悬而未决的难题。

  “相信。”徐如云说。

  我有一个女友,结婚前一直拿不准是否要嫁她现在的先生。有一天出门逛商场前,在心里想,如果今天出门遇到他,就证明有缘份;如果没有遇到,证明缘份太浅。城市里有那么多的商场啊,一个接一个地逛下来,逛完了上午逛下午,她终于要回家了,就在她出门的那一刹那,她和他迎面遇上。

  徐如云一点也没夸张,事实的确是这样的。所谓的女友就是她自己。她常常把自己的事情换成“我女友”讲给面前这个名片上叫郑义顺,实际上可能叫张大鹏,李玉书和其他任何名字的男人。

  面前的男人会心地笑了,笑得很美,笑得一大蓬灿烂阳光在脸上绽放。他不笑的时候也很美,比如他专心聆听的时候,或者轻言细语讲话的时候。徐如云总是想起罗丹的雕塑名作《思想者》,那个轮廓分明,线条优美的男人。面前这个男人,比罗丹用手塑造的男人,还要柔和一些,娇嫩一些,惹人怜爱一些。

  其实,徐如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书上描写的那种对年轻男人,俗称小白脸的有着如饥似渴的需求的富太太。她看上去也是娇嫩的,并且含羞的,天生的杏仁眼使她显得传统并且害羞。除了左手无名指的一颗红宝石戒指,她身上没有任何珠光宝气的东西,脸上也没有化妆。和他一样的T恤,牛仔裤。只不过,都是名牌,比他身上的T恤牛仔贵多了。她和他,外形上看去很相配。

  这个埋藏在徐如云内心的隐秘的念头让她有些口渴,她低下头啜了一口咖啡。脸颊边有一簇小小的火苗,迅速地漫延开去。害得她迟迟不敢抬起头来。

  我也相信,而且非常相信。我也讲个故事吧!

  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开始陈述。

  有个男孩,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城镇,三岁的时候母亲和人私奔了,父亲一手把他养大。父亲的脾气当然是不好的,他便经常挨揍。常常领着他玩的是邻居家的小姐姐,姐姐会站在小板凳上,够着灶台煮稀饭给他吃,夏天的晚上还带着他睡觉。因为父亲总是晚归,门上一把大铁锁闪着寒光。男孩一点也不愿父亲回来,父亲回来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他又要莫名其妙地挨揍。夏天能挨着姐姐睡觉真是太幸福了,用井水擦洗过的水竹凉席,睡着凉浸浸的,闻得到姐姐颈窝里漫出来的痱子粉的香味。姐姐穿着睡觉的棉绸裙子的一角不时地拂着他的肌肤。月光如水,洒在窗台上。

  可惜,他8岁的时候,小姐姐一家搬到省城去了。那时他已经爱上了小姐姐,爱得很深很依恋。他偷偷地哭了几个晚上,最后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去省城找她。

  长大后他真的到省城了,他还记得儿时的誓言与爱情。可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姐姐啊?半年下来,他终于灰心了。有一个黄昏,他到江边散步,心想,如果再找不到他姐姐,就离开这里。就在那天,他在江边的一个小吃店遇到了他的姐姐。

  故事的男主角是谁?是这个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吗?徐如云不愿意相信。有很长时间她都不愿意相信人了。比如,丈夫近来的种种行为,应酬、晚归、出差,身上的香氛。尽管解释得很有逻辑性,徐如云却不愿相信,因为她找不到相信的感觉。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讲的是你自己的故事?

  他笑了,笑得有些腼腆:“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就没必要说了。”徐如云想,要是他不是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也许她会愿意相信他,说不定还会爱上他。

  付账时,徐如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黑衣的男人。不知为何,她的心跌落到深深的谷底,没有着落,并且凉透了。

  三

  

  接下来的主题是:你的爱人有最可疑的时候吗?

  当然。徐如云说,要不,怎么会找一个陌生的人来试图解开心里的结呢?她想。她与他的神态举止都默契了许多,默契之中透出一种亲昵。越来越像情侣了。不需要再谈论是否相信缘分那样的话题。

  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大约是半年前。他说出差,整整两天,手机都没开。回来后他说手机没电了,并且忘了带充电器。可能吗?随时都可能有重要的客户找他,在家时,连晚上睡觉都没关过手机。

  徐如云讲述的时候心里很平静。没有当初那种揪心的痛楚了。丈夫说:“不要瞎想,不信的话,小李、小王他们都可以作证。”小李、小王是他公司里的职员。并且他还把她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爱你。”

  和丈夫之间许久都没这样过了,除了别扭,还是别扭。这三个世界上最动听的字,在丈夫那里什么时候变得像吐口水一样容易。如云冷冷地推开了他,从那时起,她的心就经常地发凉,像在冰水里浸了浸。

  一个人内心的广袤的平静,有时是缘于一种绝望。

  你呢?她问坐在对面的他。

  “也有。我和她很相爱,感情很好。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彼此的怀疑。爱得越多,怀疑就越深。有一个男孩,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以前也常在一起吃饭喝酒唱歌。开始还觉得没什么,越到后来,越觉得他对她有意思。一天,他说他的心情很糟,她和他一起喝了酒,还陪他到江边去散步,很晚才回来。孤男寡女的,在一起还能做什么?但她说他们什么也没做。我的心痛得像刀子在剜。那天,我和她吵了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架。

  “当然,他们的解释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我们毕竟没有亲眼看见,仅仅是靠推理。人为的推理有时是错误的。俗话说,眼见为实嘛,”

  他的话让她的心里动了动。不是一种原谅,也不是爱的复苏!她早已确信死去的东西没有复活的可能。而是一个计划,带着冷冰冰的理性在她的内心成型。一个三十多岁的,习惯了荣华富贵的女人,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什么是自己该要的,什么是自己不该要的。不该要的,毫不犹豫地舍去,该要的,千方百计地得到。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一共聊了1个小时40分。50块钱1小时。徐如云从钱夹里抽出一张100元的钞票,放在他的面前。

  走出酒吧,她并没有回家。外面的阳光很亮,刺得人眼睛胀疼,她从包里拿出墨镜来戴上。钻进车里,从后视镜中并没看见那个黑衣的男人,他在她付账之前就消失了。这使她放心大胆地趋车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那条巷子实在太窄了,她的车进不去。不得已下车步行。七拐八拐,在她确信自己已经迷路时,她终于看到了她想找的地方。

  钱不成问题,但是要拿到证据。她对坐在皮转椅上的男人说。男人已经秃顶,右后侧的头发梳到左前方来,企图掩饰已经秃顶的事实。这种发型俗称南水北调。徐如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想,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不愿意承认事实呢?总是把假的变成真的,真的呢,搞成了假的。

  

  四

  

  徐如云确信,什么样的阴谋都够不着她了。先下手为强的含义她是非常懂的。这样一想,整个人放松下来,日子便显现出一大段空白,急需有人来填补。

  理所当然地给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打了电话,他是指定为她服务的对象。

  在老地方,徐如云的咖啡都喝下去一半了,正准备离开,他来了。汗珠在宽阔有型的额上盈盈滚动,那是一个多么好看的男人的额头。他的纯净的眼白上牵着几条血丝,十分阳光的脸上几丝疲惫如阴云浮动。那般的惹人怜爱。可是,徐如云的心里找不着一丝怜爱的感觉,她生气了。一个富太太生起气来便心冷如铁。

  今天迟到,工钱要扣。她慢悠悠地啜着咖啡说。嗯,今天的炭烧味道真不错。

  连酸奶也没有为他叫一杯,只是斜睨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今天要喝什么的话,自己买单。

  他们之间水乳交融般的默契与亲昵的气氛消失了。当然,这是理所应当的,她是他必须竭诚服务的上帝。他和围绕在她身边的,殷勤侍奉着她的WAITER们有什么区别吗?谈得再融洽,跟朋友二字也沾不上边。

  心中有快意,但奇怪的是,快意中夹杂着几丝疼痛。这是徐如云最近常常出现的状态。

  他微微地垂着头,笑容微弱,僵硬,并且胆怯。然而没有一丝辩解。那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乞求大人的谅解。

  听我讲个故事好吗?一定能打动你。他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讨好。

  接着上次的那个故事讲。还记得上次那个故事吗?一个小男孩,爱上了邻家的姐姐,长大后到省城来找她。历尽辛苦,花掉半年的时间,找到了她,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是,是不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要看男孩的了。

  在大城市生活,一切都很现实,不是吗?哪样又不需要钱呢?男孩发誓要给所爱的女人幸福,可惜,他并无一技之长,只好什么都干。就这样,挣来的薪水也很可怜。在生活的现实面前,两个人常常有摩擦,争吵,可是,也有天天相守的甜蜜。

  能够这样过下去也是不错的,他们都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可是,一个人要求太低的时候,就可能连最低的要求也不能实现。

  女孩病了,短时间内很厉害地消瘦,无法进食,只好在医院,靠输白蛋白和其他营养素来维持生命。每天花费2000多元,他们不多的积蓄很快花光了。男孩拼命地在外面找工作,同时兼几份工,推销员,服务员,门童,只要能挣到钱的,他都干。

  男孩的幸福与充实却是前所未有的,生活的目标,就是竭尽所能为所爱的人做一件事。生活目标如此地简单,快乐与幸福就非常容易感觉到。

  徐如云一点也不感动,类似的事情每天的报纸上都有报道。这样的事情泛滥成灾了,真真假假的。想要博取人的同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也来讲个故事,徐如云说。一个可以成为小说素材的故事。

  有一个出生在小城镇的女人,从小就很不快乐,因为她家境一般,也不怎么受父母的疼爱。很多漂亮的玩具、衣服她都得不到。衣着寒伧,使得她常常被伙伴嘲笑。她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挣很多钱,买许许多多的漂亮衣服。

  长大后她来到省城,做过秘书、促销员、会计,有一份维持生计的工资,但这离她的理想太远了。她便想到走捷径,一条所有的女人都会去走的捷径。但没想到这也不容易,不知为何,大城市有钱的男人都被优秀的女人拴进了婚姻。

  她遇上了一个男人,不富有,但是有潜力。但她也不敢保证这潜力是否能够在将来发挥出来。犹豫了许久,她还是嫁了,人生,总得赌上一把。

  她赢了。婚后男人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她有了数不清的漂亮衣服,还拥有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东西。

  什么叫富足?就是富有,满足。有了富有,才有满足与幸福。

  男人后来在外面拈花惹草,这让她很不高兴。她不想和一个令她不悦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了,当初她就不爱他。她已经找到了真爱。但是,如果主动提出离婚的话,她不会得到多少钱。她发现,男人的二奶已经在打主意,雇了杀手想干掉她,然后取而代之。于是,她雇用了私家侦探,抓住了男人及其二奶的把柄,成功地把二奶送到了监狱。男人是过错方,离婚时,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大笔财产。她自由了,自由得很富有。

  你不认为,这也是一种快乐吗?徐如云感到很高兴,因为这个顺手拈来的故事比较恰当地诠释了自己的幸福观,尤其是,这个幸福观是与面前这个漂亮男人截然相反的。这也可视为她对他的另一种形式的挑逗与调戏。

  他微低着头,沉浸在某一种情绪里。这种情绪可能是他们刚才讲的故事带来的。如云端祥着他,心中陡地升起疑问:他为什么要讲那个故事?难道仅仅是为自己的迟到开脱吗?她早已不相信不带任何目的的言辞。

  

  五

  

  一个富婆,与情人合伙谋害亲夫,而后富婆又被情人杀死,那男人卷走了她的全部财产。

徐如云是在晨报上看到这则新闻的。这一版还有“男青年卖肾救恋人”、“停水停电,居民抗旱”等社会新闻。这一版的下半部是一大幅丰乳广告,广告上的女郎,半裸着丰满诱人的乳房。

  徐如云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富婆是在酒后欲与情人同欢,在沉睡中被害的。但是并没得到她想要的鱼水之欢,男人压根就没碰过她的身体。

  她爱并信任着那个男人,却招来了杀身之祸。

  再与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见面时,徐如云坚决地要了酒,为他和她。

  如果不要酒的话,有些真话是永远说不出来的,对她如此,对他亦如此。

  她需要表象之后的真实。

  她感觉到,自己的眼风瞍瞍地窜向对面的男人,窜向他的漂亮的脸庞。真美啊,尤其是在酒后,尤其是他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睛。明净的眼仁,酒后,像融化在柠檬茶里的冰片,不知为何,带上了凉凉的忧伤。多么能够打动人心啊!

  她期待着,而他几次欲言又止。他欲言又止的神态是含羞的。

  她胜券在握,他绝对是敌不过她的。

  能——能借我一点钱吗?女朋友生病了,很严重。我很快就会还你的。

  说这话时,他很窘,两只手在酒杯上来回地搓着。

  他终于还是说了,徐如云开心地欣赏着他的窘态。

  她是谁?儿时的情人?什么病?无法进食?只能靠输营养素延续生命?徐如云问得玩世不恭。

  我说的全是真的。他递过来一张条子,这是她住院的医院与病房号,不信你可以去查。

  果真是有备而来啊!徐如云笑意盈盈地接过那写着几个字的纸条,看也未看,便揉成一团丢进烟灰缸里。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调查过的东西就是事实?你不会随便找个人来装病?然后,合伙分掉到手的钱。

  徐如云身体前倾,脸凑近坐在对面的男人,依旧是笑意盈盈,轻言细语,好像她在对他说着温柔的情话。

  他漂亮的脸蛋红了,眼里闪过窘迫、惊疑、恼恨,好似满天繁星,明明灭灭。可是,并未如徐如云希望的那样,站起身来走掉。如果是那样,徐如云想自己也许有兴趣跟着他到医院去看看。

  借钱可以,不过——,今天晚上得好好陪陪我。换个地方。

  她在轻薄他。这份轻薄里带着明显的侮辱。他只是陪聊,并不是男妓。但是,他竟然没有一句争辩的话,这让徐如云很失望。

  徐如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些醉了,让他搀扶着她进了酒店。没看见附近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徘徊。

  房间里,他洗完澡出来了,下身用浴巾围着,很好的身材,倒三角形,肌肉结实,但并不是发达得夸张的那种。与他的脸蛋一样,很是让徐如云喜欢。

  她伸出指尖。赏赐似的摸了摸他的胳膊,绸缎一样的,手感不错。她的指尖从他的胳膊,滑向他的胸肌,然后毫无胃口似的停住了。他的脸微微地红了。

  “从来没干过这个吗?”徐如云问。

  他有些慌乱地摇摇头。随着徐如云的指挥,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机械如木偶。

  衣着整齐的徐如云笑了,倒了一杯葡萄酒,走过来坐到他的身边。红色的酒液如她左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一样,在灯光下变幻着深浅不同的色泽。

  “躺下!”徐如云轻声命令。他顺从地躺下了。腹肌与胸肌之间,形成一个浅浅的山凹。

  徐如云轻轻地笑着,将高脚玻璃杯倾斜出一个角度,酒液连成一条红线倒出来,在他结实的肌肉上溅出一朵小小的红花,然后顺着胸肌一直流下去,在胸腹之间的浅凹处,荡漾生辉。鲜红的一汪,好似他那部分身体挨了一刀,汪出一滩鲜血来。他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微颤着,受惊似的。

  徐如云笑起来,遏制不住的,越笑越大声,直笑得花枝乱颤。她想自己今晚真的是醉了,够了,游戏到此结束。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顺手填了个数字,丢给了还坐在床上发愣的他。

  跨出房门的一刹那,她听见他说:我会还你的。

  

  六

  

  夜已经深了,到停车场的那条路种着茂密的小叶榕,在夜风的吹拂下窃窃细语。

  路长而幽僻,一盏路灯坏掉了,是被路人砸的。这个城市总是有怀着仇富心态的人,瞅准了机会就搞破坏;另一盏呢,半死不活地眨着鬼眼。

  徐如云感到,冷汗从背心里沁了出来。一条人影,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停下来,他便消失了,她疾步向前,他也跟着快起来。

  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皮包带子,手心也浸出了冷汗,这使得皮包的带子滑溜溜的。她感觉到自己的步子发虚,走起路来直打晃。

  一条人影逼了上来,被昏暗的路灯拉得细细的,长长的。徐如云尚未来得及反应,膝弯处就挨了重重的一击,紧接着是脑袋,她的眼前冒出了无数的星星。惊惧使徐如云瘫软如泥,一声救命没有彻底地喊出,只在喉咙里上下滚动,形成了一串含义不明的闷哼。

  喂!干什么哪!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吼,跟着有脚步声过来。

  是郑义顺的声音,她听出来了。她用那么多的时间,花了那么多的钱来购买他的声音,怎么会听不出来啊?短暂的绝处逢生的惊喜之后,转瞬跌入了绝望的冰点。天哪!为什么会是他?难道富婆不该死吗?比他有钱得多的,侮辱过他的富婆。徐如云想起看到过的那则富婆被小白脸害死的新闻,浑身筛糠一样地抖起来。

  放手!是郑义顺的声音。

  没你什么事,滚!不然连你一起做了。

  快跑!郑义顺拉起她,她两腿勉强站直。黑影朝她扑来,袖中有寒光一闪,郑义顺将她朝旁边一推,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倒向她刚才站立的位置,“噗”地一声闷响,是锋利的匕首刺进肌肉的声音,声如裂帛。徐如云绝望地闭上眼,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痛得扭成一团,一度她以为自己也被匕首刺中了。

  黑影朝着林荫深处狂奔而去。

  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倒在地上,痛苦使他蜷成一团。漂亮的脸变形了,头深深地勾向胸膛那个部位,白T恤上开了一大朵红花,鲜红的液体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不断有新鲜的花开出来,一度徐如云以为,那里冒出来的是鲜红的葡萄酒,他这样勾着,是为了拿嘴去够胸膛上的鲜红酒液。

  

  七

  

  没什么,离心脏远着呢!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那时徐如云的颤栗还未停止,手脚凉浸浸的,郑义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可是,医生居然无所谓似的。

  看上去他真的伤得很重。脸上没有血色,眼睛也失去神采。徐如云扶他从病床上坐起来,一勺一勺地喂他吃粥。有专门的陪护,徐如云为他请的。可是,她愿意亲自做这些事。夕阳洒进来,病房里的物件色调柔和多了,他的脸上似乎有了血色。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半闭着,吃粥时,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抖。这很像小说里的场景,徐如云很有些感动。辞职在家当太太的日子里,徐如云看了许许多多的小说,并且时不时地为那里面的人或事感动。

  “你女朋友呢?她怎么办?”她问。现在她很愿意替他去看看他重病的青梅竹马的女友。

  “不,不要告诉她,不要让她担心!”他受惊似的迅速地抬起眼皮,黑色的瞳仁紧盯着她。

  又有一些感动,她愿意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坐在病房里,一勺一勺地喂他吃粥,叫护士为他打点滴,看他在她的料理下,一天一天地恢复。

  她端着煲好的鸡汤到病房。他不在床上。白色的被盖凌乱地堆着,床单是皱的。

  也许上厕所了。她把鸡汤放桌上,很耐心地等待。

  耐心终于到头,差人找遍了医院的每个角落,没有发现那个叫郑义顺的男人。

  医生将一大叠账单拿给她,说:请你去把账结了。

  徐如云抬手将桌上的鸡汤扫到地上,鸡汤顺着桌沿,缓慢地往下滴着,一滴,一滴,金黄灿烂,类似洒到房间里来的夕阳。那是她专门去挑的老母鸡,用文火慢炖了一天。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那则小白脸杀死富婆后逃离的新闻。他连富婆的身体碰也没碰,就将她杀死,然后逃离。

  

  八

  

  王峰,男,现年24岁,某省某县人,无固定职业,身份证号码为——。本地没有亲属。老家也联系不上他的家人。

  这是警察给出的信息,那个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的信息。当然,他也可能不叫王峰,可能从别的什么地方来。你知道,干这一行的,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信息透露给别人的。警察说。

  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案件都很多,警察们没有功夫考察那个叫郑义顺或王峰或其他名字的人到底是谁。最后一个可能知道他真实身份的线索,那张写着他女友所在医院与病房的纸条,早已被她揉成一团,扔进了烟灰缸。当然,即便是真有这么一位在病房里的女友,也可能是他找人来装扮的。谁知道呢?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事情那么多,真真假假,有谁分得清?

  这个城市里,是谁发明了陪聊这个职业?真有趣呀,让陌生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像朋友一样聊天,但永远成不了朋友。

  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他还欠着我的钱哪!徐如云拿着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的照片,对私家侦探说。

  放心吧,女士,这类小混混我们见得多了。秃顶的男人慢悠悠地喝着茶,还是南水北调的发型。徐如云十分憎恶他这种过分的自信。

  因为,他显得她像个傻瓜。

  

  九

  

  丈夫扔给她一沓照片:你自己看看!

  全是她和那个名片上叫郑义顺的男人在一起的照片,她与他的对酌,融洽亲昵的交谈,她伏在他的肩头,她和他在酒店出双入对。他俊美清纯,她清新可人,多么像一对匹配的恋人。

  照片上的他笑得真好,真美,牙齿白得可以去做高露洁牙膏的广告。

  她的皮包里也有丈夫和一个女人的照片,也有他和她在酒店出双入对的镜头。但是她不想拿出来了,一点也不想。她只想哭。

  你想干什么?她问。

  答应我的条件。丈夫说。

  【责任编辑梅疾愚Mjy_2006@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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