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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翻就翻，说变就变。这会儿，乌云低垂，阴雨密布，瓢泼大雨压顶而来……
那年，我在城建局办公室工作。有一次，就遇到了这百年不遇的暴雨。
连绵不断的雨季，是我们最烦恼的季节。哪里的排水沟堵塞了，哪里的房屋漏水了，哪里的树木倒了，哪里的崖子塌了……市民全来找你，仿佛你这个时候就是雨中的菩萨。
同事们都被安排出去防汛抢险了，机关里只留下我一个人值班。
电话铃声像雨珠一般，一串接着一串。如果接不及，你都会担心它会被那些焦虑的声音给鼓暴了。
接连不断的求救电话蜂拥而来，也有不少热心的市民打来电话反映情况，我忙得不亦乐乎。
大汗淋淋，汗如雨下……
正在这时候，办公室的门“嘭”的一声就被踢开了。确切地说，是我感觉有人踢开的。
来者不善。凭我多年接待信访的的经验，我从这不俗的“开场白”里就能感觉得到硝烟的味道。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电话，一个老者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气势汹汹、虎视眈眈、杀气腾腾、满身酒气。十分不友好的姿态。
威风不减！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大家都叫他老干部。他究竟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伤残军人，当过什么部门的领导，是个老上访户。最让人头痛的是，过去他曾是区里的政协委员，一位惹不起的主。
有一次也是我接待的他，他故意露出一只胳膊上的疤痕，向我炫耀：看看，老子抗美援朝时留下的光荣记号，一颗子弹从我的左臂穿过，如果不是命大，我恐怕早就光荣了。
他来反映的依然是个老问题。
他居住在我们区里最低的地区，是有名的涝洼区，因为几次动员他搬家他都不肯，说是祖上留给他的风水宝地。那时道路排水沟设施还很简单，不像现在有很多排水沟，一般都是道路两侧的明沟排水。每次下雨，由于道路明显高过他的家门，他家几乎都会进水。但他依然坚持不搬，原因很简单，家里的风水不能破。其实知情人都知道，他是嫌给他安排的不好，补偿的也达不到他的要求。因此，每次他都要借题发挥，局长们一见他都头痛。
最可笑的是，有一次，他竟然把自己的事情提交到了政协提案里。你别说，还真有人重视，分管的副市长是他原来的老部下，一个批示：认真落实，迅速解决，伤残军人的问题要摆到议事日程，不能一拖再拖。
于是，城建局拿方案，认真落实。最后，拿来拿去，局长说，小王，你负责起草，只有两个方案。一个是动员他搬家，可是他坚决不搬，想多给他些补助，可还有政策杠杆，坚决不能开这个口子。一个是为了解决他的问题，整个道路改道，可这需要几百万的资金。你就照实写，市里能答复，我们立即就办。
分管副市长圈来圈去，也没了辙。
老干部的问题，因此成了人们心里的一块心病。
后来，他离休后没事了，政府人大信访办市建委，门坎都让他踏破了，市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新上任的不了解情况，一次次过问，怎么这个问题就这么难解决？你们城建局领导的水平是不是值得怀疑？你们是怎么对待伤残军人的？城建局的上访率年年增加，每次都排在末尾。其实人们知道，他的伤残对他的生活影响并不大，但就是他胳膊上的那块疤，成了他的“革命资本”。
局长依然头痛。
有一次，他对我说，小王，你负责信访，如果你真的能把这个老干部摆平了，我就升你的职。
我心想，我还真的想把他给摆平呢。不过，倒不是为了升职，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也是图以后能有份清静。我对自己说，那就是要想办法把他当堆垃圾给铲除掉。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可他，张口就吼：找你们领导，看看，你们城建局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老百姓家里进水你们管不管？伤残军人家里进水，你们管不管？你们就是这样对待革命的功臣吗？你们是不是看我现在不是政协委员就不问不管了？
本来想用热情融化他内心的冷漠，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秀才遇到兵，你根本就没法和他讲理，我耐心和他解释，结果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棍，颤抖着走了进来……
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的话。只见他脸色发青，目带怒气，让人不寒而栗。
奇怪的是，老人并不说话，而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哨子，那是一个用子弹壳做成的手工制品，很简单，却很精致。
嘟——嘟——嘟——他急促地吹了起来。
那声音立刻传遍了整个办公大楼。在那个阴雨天压抑的气氛里，是那么悠久、宏亮，像部队集合的号令。
如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之后，宁静而肃穆。
老干部显然被震慑了。
接下来，老人走到了房间当中，他用拐棍狠狠地敲打着我们的水泥地面：下！使劲地下！冲走那些丧尽的良心。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这还像个共产党员的样子吗？
老干部似乎也被激怒了，他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
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普通的老人。在他心里，也许是很多人还没有资格对他发火。他是伤残军人，他当过干部，他当过区政协委员。甚至是,这么多年来，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这房子的问题是他的一块心病。因此，城建局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发誓，一定要按自己的思路达到目的，如果不能让自己满意，他宁肯把这里的领导给拉下台。可是，现在这样了一个农民模样的老人，他竟然敢教训自己。
你是什么人？感情不是你家里进水了？你有什么资格？我当年抗美援朝时立过战功，我是伤残军人，就凭这一点就应该……
可是，老人的一席话，却让老干部永远成为了哑巴。
老人缓了缓气，他显然气愤极了，脸上的青筋突突地直跳，像要爆出来。
我看见他的眼泪已流经出来了，他有些颤抖：抗美援朝，在越南战场上，我的两个儿子……永远留在了那里，两个亲生的儿子啊。我的大儿子，是个炮兵，死在了敌人的战火中，甚至连尸体也没有找到。我的二儿子，是个炊事员，为了救他的战友铁蛋，也牺牲了。可是，你，你现在不是还好好活着吗？摸摸你的心扪心自问，党和人民给了你那么多，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每次看到你们这样的人，我就总感觉自己有什么心病，我的心里堵的慌啊！你看看我手里的这个哨子，这是他们留下的惟一的遗物，我就是要用它来唤醒像你这样良心泯灭了的人！
没想到一个老人一番平淡而富有感情的话，却解决了几任政府领导、城建局长都没有解决的心病。
我永远记住了老人两个儿子的名字：崔国庆，崔和平。
而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时，老干部竟然像被雷打了一样蔫了下来。因为我看到，当他听到崔和平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人家，我就是和平当年救过的那个铁蛋啊，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你，这是我最大的一块心病……
那个铜哨至今仍保留在我的身边，每到雨季，我都会拿出来不停地吹着，好让它不会生锈。
一年后，城建局的信访工作在全市名列第一，我因信访工作成绩突出，被破格提拔。重要的是，在新的岗位上，那个哨子像一把金钥匙，打开了很多人的心灵之门，治好了他们顽固的心病。
现在，每当下雨天，我的感觉都会很好。我感觉那些雨声，就是从那个老人心灵里发出的哨声……
那声音是多么悠久，多么宏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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