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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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在一九三八年那个空气潮湿的下午,婉如静静地坐在她的房间里画画。

  婉如画的是《木兰从军》。婉如的画如同她的美貌一样,在当地广为流传。小镇上的男子每天都希望能够在不经意间与婉如见一面,只一面,他们就会心满意足。他们会觉得那一天的生活相当幸福。

  婉如画完了最后一笔,那个年轻的日本军官进来了。军官背后跟了许多人,很有气势地往里闯。军官立住。军官摆了摆手。其实,即使他不摆手,后面也已鸦雀无声。所以,他那个动作显得苍白无力。军官放慢步子走近了。婉如盯了那幅画,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就妙不可言地注入屋子里每个人的心底。军官呆住了。他同时嗅到了如兰的气息。军官缓缓地除去洁白的手套。开始去端详那画。一瞧之下,军官就再也无法挪动眼睛了。

  空气里开始有一种安详的气息悄然流淌,这与外面的声音极不协调。外面有零星的枪声掠过,有女人的尖叫、痛哭,以及皮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

  军官注视了良久,把目光从那幅画上挪开来。把眼光挪到部下身上。于是他再一次挥挥手。屋子里便只剩两个年轻人了。

  婉如

  后来,小镇的人们看到婉如跟那个军官一前一后出现在那条润湿的石板路上。婉如走出胡同口时,抬头看看天空。空气里漂浮着蒙蒙细雨。雨丝很凉爽地拂到婉如脸上。婉如微微打个寒战。那寒战过后,婉如的头顶竟多了一把伞。那军官的目光有流水的声音淌过。婉如再一次悄悄地叹口气。在那声叹息里,宛如和军官的影子在一九三八年潮润的石板路上愈走愈模糊。

  在那天晚上,小镇的街道上多了十九具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尸体。她们有的咬断了自己舌头,有的撞破了脑壳。镇子上的人为那些女子举行了隆重的集体葬礼。那葬礼刚刚结束,人们听到日本人的碉堡里响起哗哗啦啦的鞭炮声。那里举行了一场别有意味的婚礼。鞭炮响过,婉如成为山田夫人了。婉如是在婚礼第二天听到父亲死亡消息的。婉如父亲在那天清早刚出门,就愣住了。婉如的父亲看到门口叮叮当当挂了数十只臭烘烘的鞋子。那些鞋子像一个个紫茄子似的在他眼前摇来晃去,刺得他眼痛心痛。婉如的父亲一声没吭,转身回了屋。不一会儿,小镇的上空就响起婉如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

  在供着祖宗牌位的上房,婉如的父亲把自己挂成另一只巨大的鞋子。

  婉如在萧瑟的风中看到跪在父亲坟前的母亲。母亲跪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婉如在她的身后,站成了一棵树。父亲坟前的纸经风一吹,蝴蝶一般满天飞舞起来。婉如在那个时刻缓缓地抬起了头,天空仿佛也在哭泣,那期间的凝重经历了一个世纪。母亲站起来了。母亲瘦弱的身体仿佛轻易就会被风带走。母亲转回身来。她的目光像锥子似的扎在婉如的脸上。母亲一步步走近了,走近了。然后,扬了手,在婉如的面前一划。一声巨响就在婉如耳边骤然掠过。婉如的头发飞扬起来。婉如的身体也像一只受伤的蝴蝶了。婉如晃了几步,就准确地跪在了父亲的坟前。

  婉如

  她的身后,母亲已义无反顾迈动了步子,愈走愈远。

  当一九四五年的春风吹在小镇上空的时候,婉如从山田的眼睛里分明地读出了绝望。山田露出困兽犹斗的状态了。山田盯着婉如红着眼睛说,军人除了发动战争,别无选择。接下来那次战斗,山田注定再一次遭遇失败。山田回来的时候,眼睛黯淡无神。

  那天晚上,山田和婉如对坐而饮。山田喝了许多酒。喝了许多酒的山田抛却了战事,开始和婉如谈论中国古字画。他们谈起了苏、黄、米、蔡,谈起了梅、兰、竹、菊,谈起了扬州八怪,谈起了八大山人。最后,山田眼里竟渗出了泪。山田说,婉如你能原谅我在中国这片神奇土地上犯的罪恶吗?婉如缓缓地抬起了头,然后果断一摇,婉如说这不是可原谅的事情。山田叹了口气,你应该明白,这些年我从未对当地的百姓进行杀戮。那都是因为你!可这就是残酷的战争。我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婉如点着头,我知道啊,这我知道。

  在凌晨,宛如突然醒来,发现山田痛苦地扭曲在房间里。山田用那柄指挥战斗的军刀,刺破了自己的肚子。

  婉如呆呆地坐着,一直到天亮。

  天亮时,八路军的队伍开进了小镇。小镇里到处弥漫着喜悦的气息。这种气息对于婉如来说无疑是痛苦的。她和那些平日耀武扬威的汉奸站在了一起。他们被愤怒的人们押到小镇的戏台上,进行批斗。婉如的美貌在那时已不复存在。婉如成了十足的黄脸婆了。她的手被人反绑着,脖子上那块牌子超过了她的体重,因而把头拽得要贴向地面。大家神情激奋。大家提到婉如的名字时想起了那十九个女子。她和她们形成了一对极其鲜明的对比。大家强烈要求婉如交待自己的罪行。有个穿八路军服装的人出现戏台上。那人听到婉如的名字,就吃惊地去打量。后来,他开始疾步走近了婉如。他的声音颤抖了。他说,是你吗?是你吗?这个人的出现让大家重新认识了婉如。原来,这人曾在一次行动中被日军抓去了,是婉如帮他逃出来。自那以后,婉如就一直与八路军地下组织保持着联系,而且帮助营救出许多人。

  在那个黄昏,婉如和哭瞎眼睛的母亲来到父亲坟前。

  这次,婉如跪成了一尊雕像。母亲则在身后,站立成另一棵老树。良久,婉如终于哭出声来了。婉如的哭声在那个黄昏的田野飘来荡去,直浮进小镇上空。

  婉如再一次引人瞩目,就到了文革。许多人注视戏台上的婉如时,都在问自己一个同样的问题,这是许多年前那个美丽的姑娘吗?婉如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婉如的满头白发在风中肆虐地飞舞。许多人想起多年前批斗她的另一幕。他们希望这次会有个人再次站出来。但没人能够救得了婉如。婉如出现在各地的批斗场合中。婉如自始至终低着头,一声不吭。许多人都以为,身形瘦弱的婉如,也许从此再也不会站起来了。可是,那场运动过后,人们奇迹般地发现。婉如又神情矍铄地出现在了小镇的石板路上。但婉如的手里多了一柄拐杖,那拐杖点击石板的声音清晰、倔强,在小街上来回回荡。小镇的人们一边聆听着那个声音,一边注视着婉如孤独的影子,在落日的余辉下越拉越长,形成一副水墨的剪影。

  许多年后,在北京的一次画展上展出了一副《木兰从军》。一位日本客商站在那副画前端详了好久好久。最后,他神情激动。他说,我要见到这副画的作者。而且,无论要多少钱,我都要买下它。他终于见到婉如了。婉如已经老态龙钟了。婉如走不动了。当客人提出那个请求时,却被主人一口拒绝了。

  此物无价啊!婉如说。话音未落,她已泪眼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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