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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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凤山游击队队长曾铁腕找到盛叫花儿,告诉他只要在凤山镇据点前蹲三天,每天数准岗田队长带的鬼子兵人数,机枪、步枪、小钢炮有多少;鬼子换岗时间及中间间隙时间,他就可以得到六斤苞谷六斤大米。盛叫花擤了一把清鼻涕揩在脚后跟上,然后双手笼进破袖里,斜了眼说:“给三个银元。” 曾铁腕想了想,撕开棉衣袖子,抠了一枚银币递过去:“这样吧,先给你一个。事成之后,再补上。” 盛叫花儿咬了一口银元,“呼” 地吹了放在耳朵上听,说:“嗯,真货,三天后柏树林子见。”

  风卷着雪,雪裹着风摇撼着柏树林。三天后的日落时分,曾铁腕在柏树林老树洞下扯出盛叫花儿,问:“弄清楚了吗?多少?” 盛叫花儿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嘻皮笑脸地说:“不多。四个。”

  曾铁腕正要问是人是枪,冷不防雪地里和树洞里一下冒出四个铲共团分子,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他的前胸后背。曾铁腕大叫:“叫花儿,你他妈的真不是人!为啥出卖老子?”

  盛叫花儿半眯着眼望天空,四下里彤云四合。说:“曾队长,不是怪我出卖你,是铲共团找你找得急,钱疤子的钱又比你给得多。另外,每天我还有骨头汤就馍馍吃。” 盛叫花儿说完,举起手中讨口的木碗舔了一口。

  曾铁腕跺脚,指着盛叫花儿骂:“畜牲。你就不怕游击队逮了你砍你的头?” 盛叫花说:“这个世道,只要有口饭吃,死活都一样。”

  曾铁腕被推着走,吼:“别推!老子有脚。” 走了几步,又吼:“老子不走了,你们开枪吧!”

  枪响了,曾铁腕腰杆一硬;又一枪,再一硬。四人四枪,枪枪洞穿胸膛,但人就是挺在树上没倒。

  曾叫花儿揣上木碗,走上前抹了一把他的眼睛,说:“倒吧倒吧,雪地干净。我死的时候,跟你一样,总行了吧?”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曾铁腕身上的一个什么东西顺手牵羊偷来揣进了怀里。

  埋了曾铁腕,铲共团团长刘矮儿当即兑现了当初给他的十个大洋的承诺。说:“盛叫花儿,国民政府什么时候说话都算数。共产党给你土地,可不给你牛和犁,等于没给。给你钱吧?他们自己都没钱用。怎么样,跟我们做事吧。”

  盛叫花儿咬一枚大洋放一枚进破衣里,说:“嗯。”

  刘矮儿擦着盒子枪,把子弹放在盛叫花儿的破棉衣上擦:“共产党要你猫三天据点,我只要你猫一天。你只要看见岗田队长什么时候上厕所,你就在门口举起木碗喊三声‘大伯,大娘给口饭吃吧,’就行了。”

  盛叫花儿说:“又饿了。”问:“他惹你了?”

  刘矮儿挫牙说:“他抢了我老婆。我老婆跟你一个姓,是你姐。”

  盛叫花儿:“别让我饿饭。”

  “一天过后,请你打三天牙祭,三天。” 刘矮儿亮三个指头说。

  两天后,盛叫花儿蹲到了据点大门外。这天无风无雪,但天晴得犹如他的大花脸。傍晚时分,他看见刘矮儿怀抱一个小包袱,赶一匹青骡往这边挤,便扯开嗓子喊:“大伯大娘,给口饭吃吧。”

  刘矮儿加快了脚步。

  “大伯大娘,给口饭吃吧!”

  刘矮儿犹豫,停了脚步。

  “给口饭吃吧!” 盛叫花儿手中的碗连举三次,话也喊了三次,大青骡放开蹄子,刘矮儿到底放胆走到据点。站岗的鬼子横枪拦住,刘矮儿举起包袱,说:“太君的吩咐,酒、鸡的有。” 话刚完,门后突然转出很会柔道的岗田队长,一把拎住他的胳膊扛了他,朝后摔了他一个半死。随即,两把刺刀逼近了胸口。

  刘矮儿大惊失色,语不成句:“你、你你、你敢出卖我!”

  盛叫花儿说:“爹说了,我家祖祖辈辈没有爹没有妈。谁给我饭吃谁就是我爹;谁给我衣穿谁就是我妈。” 他拈起身上一件破旧的日军呢大衣:“岗田爹说了,大日本帝国是我们中国人的爹妈和靠山,没吃没穿找他们。”

  刘矮儿后悔莫及,揩一把嘴上的泥沙和鲜血,说:“我眼瞎了,烙铁脑壳蛇儿咬人啦!”

  刘矮儿小包袱里果然是鸡;可惜肚子里藏了手榴弹,拉线挂在自己的腰带上。酒也是酒,可是狼狗不吃,还狂吠。岗田队长挥起白手套往墙角一指,说:“炸了炸了的。” 端枪的日本兵捆紧了刘矮儿押着走去,站住了。把那鸡和酒放在刘矮儿裆下,又一枪托砸趴下了他的倔犟,再从他腰上拉出导火线,接了十来丈一根麻线退下来。岗田手一点,一声轰响,完整的一个人,倾刻间就在盛叫花儿面前没了。

  盛叫花儿吓了一跳,摊开双手原地转圈,说:“人呢?人呢?”

  盛叫花儿被带进岗田办公室里,岗田坐在木椅上摇腿,伸拇指夸奖盛叫花儿:“良民大大的好”。又命人找来一双废旧的皮鞋给他穿上。盛叫花儿咧嘴笑出口水来,看见翻译官附在岗田耳边低语,岗田不停地点头,嘴里连连说:“哟唏。”

  翻译官五官出奇的小,睁大眼睛说:“太君说了,从今往后,你就是皇军的情报官了。你的任务就是继续讨饭,去向凤山镇村民现身说理讲解皇军优待良民的好处。” 盛叫花儿难得地打了一个饱嗝说:“皇军的饭真香,可是,要是讨不到饭呢?”

  翻译官说:“不会的!不会的!凭你这身穿着,往家家户户门口一站,要好的有好的,谁敢不给!到时候,你这个三代相传的木碗可就换成金碗了。”

  盛叫花儿咬住一个饭字不松口,说:“我可是把命交给皇军了,皇军要是不兑现,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翻译官心里直笑:一个叫花儿能有多大能耐?便连声说:“不会的”,不会的。”盛叫花儿便往地下跪,说:“我给皇军磕头。”

  翻译官说:“别忙别忙,还有呢。你要饭的时候不能光站在人家门口,你要往人家堂屋、厢房、伙房、楼上、地窖、床背后、猪圈棚钻,人家要是不准,你就说找好吃的。要是看见生人面孔就记住这人的长相特征,特征嘛,就是像猴子还是像猫头鹰啥的。要是遇上带枪带刀的,你赶快跑回来向太君报告。”

  盛叫花儿从地上爬起,侧着头说:“我找死?”

  “不会的!不会的!” 翻译官抚拍盛叫花儿肩膀:“人家若是问起,你就说皇军又给据点增兵了,多了十多挺机枪五门钢炮,你是给他们去送信的。”

  盛叫花儿拍去膝头上的灰,“嗤” 地笑了。

  盛叫花儿站在凤山镇烧鸡店门口,举着木碗仰脖子扯高调门喊:“大爷大娘,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老板娘出来,望一眼穿黄呢黄皮鞋的盛叫花儿,把一瓢东西扣进他的木碗,说:“给,拿去吧!”

  盛叫花儿一看,说:“妈哟,鸡屎!”

  平常爱施舍的张铁匠看见盛叫花儿来了,说:“叫花儿,你可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呐。镇里人都说你做了两件大事,皇军奖你了。” 盛叫花儿说:“我饿。” 张铁匠说:“滚!” 盛叫花儿说:“你屋里来人了。” 张铁匠黑下脸:“打锄头的。” 盛叫花儿说:“你哄我认不到人?” 便往门里挤。张铁匠伸手从铁炉里扯出一根红透的铁钳去钳盛叫花儿的腿,盛叫花儿拔腿便逃,口里骂:“狗日的毛铁匠呃!”

  要了一天饭,盛叫花儿前后被人从发糕店、豆腐店等十多家赶了出来。他走到镇东头赵配种家的猪圈,看看里外无人,急忙伸木碗去舀槽里的煮红苕,恰逢赵配种牵着公猪从外回来撞上。赵配种一把夺下木碗,说:“都说你靠了皇军,吃香的喝辣的,咋还吃猪食?” 盛叫花儿饿得泪花儿在眼里打转,说:“嚼舌根呢。” 赵配种说:“你脱了你的黄皮,我就让你吃这碗里的红苕。”

  盛叫花儿哈着手,说:“冷。”

  赵配种说:“脱不脱?”

  盛叫花儿说:“谁给我饭吃我就脱。”

  赵配种说:“你站到屋梁上,大声吼一句,‘小鬼子,我日你娘!’我就给你吃红苕。”

  叫花儿抖着衣服说:“皇军好呢!哪是你们说的烧杀奸抢!”一抬手,抢了木碗,抓红苕就往口里塞,边吃边跑。

  赵配种一连声的呸呸呸。

  连续三天,盛叫花儿没讨到一口饭,这是他从没遇到过的事。其中,他曾经扯黄呢子大衣领闯进腿脚不灵便的黎粑儿家,说皇军要他来征口粮。黎粑儿啥话不说,对墙角喝一声:“四眼儿,咬他!”盛叫花儿听得一声吠叫,只跑得差点儿没掉下裤子。

盛叫花儿啃着岗田喂狼狗的剩骨头,心头嘀咕:咋呢?都不怕这身黄衣?

  说话间到了一个月。这期间,翻译官见他无所收获,曾把他带到协皇队学操扛枪打仗。但是,盛叫花儿懒惰成性,抱起枪迈不开步,坐下来便困瞌睡。无奈,只得让他重操旧业。这日下午,盛叫花儿没讨到一口饭,也没打听到镇里带枪带刀的进来,却独自走回炮搂找翻译官要吃喝。翻译官把他带到岗田面前,鞠躬道:“太君,这家伙光长一张嘴,啥情报都没搞着,还要吃要喝,给不给?”

  岗田正拄着军刀看队伍下操,他睨一眼盛叫花儿说:“你的,没用。”

  盛叫花儿说:“我的,为太君的效劳,大大的有用。”

  岗田逼近一步,阴笑道:“你的,效劳,大大的?” 把那双长统马靴伸到盛叫花面前:“舌头的,舔的干活?嗯?”

  盛叫花儿退一步:“太君,我饿。给我饭吃,我舔。”

  岗田点头:“给,多多的给。”

  盛叫花儿趴下身子抱住皮靴,舔出一片光色。舔完,举起木碗说:“太君,饭。”

  岗田说:“狗叫。汪汪的,汪汪的。”

  盛叫花儿说:“咱是人哩。”

  岗田绿着眼睛,又说:“你的母狗的干活。”

  盛叫花儿见岗田手上的狼狗烦燥不安,正发情,怔了片刻,说:“队长,咱讨饭,得有张脸皮呀。”岗田说:“哟唏!哟唏!” 随即令翻译官从地下室牵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你的,跟她上床的干活。”

  盛叫花儿说:“饿,太君,我饿。”

  岗田说:“干了,多多的吃。”

  盛叫花儿深吸一口气,红着脸上前。女人突然抬头,说:“叫花儿,你要不是人生的人养的,你就干。”

  盛叫花儿以头撞墙说:“天哪!”

  岗田问:“不干?”

  “我饿。”

  岗田突然大怒,一把夺过盛叫花儿的木碗抛向空中,大叫:“饿!饿!饿!支那人,狗的不如!”

  木碗落地,盛叫花儿去抢,岗田飞起一脚,把碗踢向日军队列。鬼子兵哇哇大叫,把那碗足球一般踢过去踢过来,最后,又踢回到岗田脚下。一抬脚,木碗碎裂成四块。

  捧着被踹烂的祖传木碗,盛叫花儿伤心得嚎啕大哭。

  盛叫花儿被赶出据点,心想咱不是人了。咱去找碗,走远些,走到天涯海角去讨饭。便满街满村讨碗,满街满村的人都不给。去阴沟里捡了半边破坛子洗净,刚拿上岸,又被另一群叫花儿围住,几根打狗棍一舞,碎了。

  盛叫花想:“绝了,这下真绝了。”

  日头把西山涂得阴暗的时候,盛叫花儿看见一队服装杂色的队伍扛着枪和大刀,拣麻柳林隐蔽处往镇里赶来。他急忙悄悄在地里拔了两根萝卜,在衣上揩了泥,和凉水嚼了,高兴万分地跑回据点,他找到翻译官,说:“快告诉岗田太君,我有重要情报要报告。”

  翻译官说:“你要是撒谎,我砍你的头。”

  盛叫花儿说:“知道知道。”

  岗田带了一个班的鬼子随盛叫花儿走上炮楼,手举望远镜问:“队伍的,在哪里?”

  盛叫花儿说:“我要吃饭,还要吃肉喝酒,吃了我再说。”

  酒肉端上炮楼,盛叫花儿一阵狼吞虎咽,拍肚子说:“哎呀!小鬼子的饭真不好吃。” 岗田走过来,瞪着眼珠问:“你的,刚才的什么话?”

  盛叫花儿抹嘴,手揣在怀里拍肚子,附在岗田耳边吼道:“小鬼子,你逼老子不要脸,老子要你丢老命!” 话落,惊天动地一声响,盛叫花儿用从曾铁腕怀里偷来的手榴弹把自己与岗田一起炸了。

  【责任编辑 徐 曦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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