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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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一层,又一层,楼梯狭窄、昏暗。陈浩然终于下到底楼,躲进了男厕所。

  这是一栋五、六十年代修建的苏式办公楼,宽厚凸起的钢筋水混横梁,粗壮的立柱,还有多余的窗台都显示着楼房的古旧。厕所很大,陈浩然占了一个坑位一蹲就是30分钟,事毕,在水笼头上冲了一下手脸,拢齐了杂乱的头发。

  8点10分,正是上班高峰时间,大铁门外三三两两地走进了夹着公文包的人们。陈浩然挺起胸膛笔直地走向大门,对着进门的三个人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向上弯着,显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对方纷纷回注目礼。他们还没认清这个高个子小伙到底是谁时,陈浩然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大街。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看门老头满脸狐疑:这位年轻干部这么早就步行出门办事?

  陈浩然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股白雾随口冒出了有半米长。被水沾湿的头发冻得铁硬,像刚刚打过发蜡。地上一夜间下了厚厚一层雪,他住在黑暗的办公楼里竟浑然不知。也许,刚刚起床的心上人祁冰冰现在还不知道外边下了雪,会不会在与同事的谈话中“露馅”呢?想到这里,他慌忙取出磁卡,在路边的电话亭里拨通了祁冰冰的办公室座机,久久没人接,大概她上厕所去了。他又打了传呼,可等了半小时仍没有回复,就无奈地叹口气继续走。白雪软绵绵的,陈浩然的双腿也是软绵绵的,昨晚上的运动量太大,赛过一个马拉松,身上的力量像被抽干了一样。学校正放假,他走回自己的三人宿舍一头睡了下去,却久久不能入眠。

  他爱祁冰冰,爱得死去活来。她也爱他,已将他的爱全部毫无保留地给了她。就在那栋古老的办公楼里,他和祁冰冰偷偷地幽会了一年多时间。每个星期六下午,他混进办公室,干部们都下了班,他和心上人的激情戏却刚刚开始。晚上,他们从不开灯,因为一开灯就会暴露目标:这座办公楼休息日严禁任何人存留。他们在黑暗里热血沸腾地接吻,近乎疯狂地做爱,从周六晚上到周一早晨,两夜一天的时间里那张窄窄的沙发床可遭了大罪。其间,他们只用一个电热杯煮方便面加点青菜填充一下辘辘吼叫的饥肠,他俩像生活在地洞里的两只老鼠。

  从大四开始,祁冰冰与陈浩然谈了整整五年恋爱,他28岁,她26岁,完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的关系也已定型。然而她的家人坚决不同意他俩的婚事,因为陈浩然只是个教书匠,而她家是高官世家,父母在另一座城市高就。祁冰冰也一直没有答应嫁给他,其实每次做爱前她都暗暗服药,同时要浩然用安全套。虽然很亲热,但他们的爱情始终有一层塑料薄膜的隔阂,他很想突破这层障碍,但没有成功,一次都不可以。为此他恼了,他赌气而走,一星期没给她打电话。

  周六,陈浩然狠了狠心没有去那座温馨的老楼,这是一年多来的第一次。周日傍晚,他黔驴技穷,实在坚守不住阵地了,带了一打安全套飞身越过2米多高的后墙,偷偷潜向了心上人的住所。天阴着,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陈浩然摸着木质扶手上了楼,走了好久,他忘了数楼层,估计应该到了7楼,于是摸黑横向进了楼道。他数过5道门后停了下来,前面这间就应该是711房间,轻轻一拉门把手,铁门果然开着,他幽灵一样闪身进屋,随手拉上厚重的铁门。咔嚓一声脆响,惊得他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窗帘拉着,屋里一片漆黑。陈浩然在暖气片上烤热双手后,径直走向了那张熟悉的沙发床,床上平展地铺着棉被,下面是位一丝不挂的姑娘,秀发散放着诱人的清香,他三下两下脱去衣服后钻进了被窝,一个滚烫的光溜溜的躯体立即裹紧了他。陈浩然笨手笨脚地撕扯一只安全套,被窝里的人将那个轻渺的东西夺走后扔得老远。他顿时兴奋到了极点:她同意嫁给他了!那层最后的隔阂终于破了!陈浩然被一汪幸福的春水所淹,两人一夜无语几度销魂,最多用变了调的嗓音说了几个心肝宝贝之类的单词。

  周一早晨7点35分,陈浩然醒了,他飞快地穿好了衣服,而心上人还侧着身子背对着他熟睡,他望着她的秀发愣了一下:以前崇洋媚外的卷曲烫发改成了直直的黑瀑布,这是他最喜欢的发型。陈浩然没顾及多欣赏,转身出了门用力一关。一声门响足以唤醒她,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惊叫。

  陈浩然在床上躺着,回味着激情夜里的每个细节,大脑里飘飘渺渺如入仙境。他突然惊坐而起羞愧万分:他将安全套忘在了祁冰冰的办公室,十二只被弄破了头的套子会暴露他的险恶用心!

  一晃十二年过去,陈浩然还是孑然一身。自从那次毫无遮拦的激情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祁冰冰的面,她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第三年教师节,他才收到她一张来自遥远国度的贺卡,祁冰冰出国了,结了婚,要他忘了她。

  陈浩然是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失败使他心灰意冷,40岁的男人没有了男女情感的纠缠,便将一腔激情完完全全献给了学生们。这份狂热的工作热情意外地给了他巨大的收获: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并组建了一个美满的新家。

  班里有个叫韩梦生的男孩,11岁,长得眉清目秀很可爱,学习成绩门门优秀,深得陈浩然的喜欢。一次,语文老师布置了作文题《我的爸爸》,韩梦生是这样写的: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爸爸,妈妈从来不提起他。听姥姥讲,我的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过着富裕的生活,可他从不回家,也不写信打电话。我妈妈开着小百货店,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我真想有个爸爸。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的爸爸回来了!我快乐地扑进他温暖的怀抱,他紧紧地拥抱着我,我抬头看时,爸爸变成了我的班主任陈老师。我真希望有一位像陈老师一样的爸爸。这篇作文经语文老师推荐后在市报上发表了。陈浩然的许多同事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他认韩梦生为儿子,都说他和韩梦生的妈妈说不准是美妙的一对。陈浩然苦笑一声,并不理睬这些言论。

  这篇作文被校长陆文明看到了,他一拍脑袋,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如此好的一桩婚事竟然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他急急地找到了陈浩然。

  韩梦生的妈妈韩玉芝是陆校长的学生,校长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韩玉芝以前在机关上班,爱人为出国与她离了婚,她很要强,悄悄地生了孩子,为此丢了工作,但这些年硬是一个人坚强地挺了过来。她长得很漂亮,相亲的人不少,但都嫌她带着孩子,她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坚持没有再嫁。如今,既然孩子喜欢陈浩然,正是天赐良缘。他唠唠叨叨地讲了半天,拉着陈浩然立刻就要去相亲。校长出面,陈老师只好硬着头皮去应付一下。

  孩子是两人的共同语言,一谈就滔滔不绝。渐渐的,他们相爱了。他喜欢她优美的身姿和悦耳的声音,像学生一样的清纯,还有那一头笔直的秀发。她喜欢他沉稳多才,对孩子像亲生父亲。两人好像失散多年的老夫妻,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而韩梦生小同学快乐得像一只进了花果山的猴子。

  终于,他们组成了一个新家,琴瑟和谐。韩梦生在那篇作文下添了一行字:这一天,我的梦圆了。一家人走在大街上时许多陌生人说:这孩子长得太像他爸了。每当这时,新婚的两口子就像吃了蘸了蜂蜜的草莓一样,心里甜甜酸酸。

  教师节。陈浩然一家三口在学校组织的晚会上集体登台,演唱了这一年红遍全国的歌曲——《吉祥三宝》。他们先用汉语演唱,接着又用蒙古语演唱了一遍,多才多艺的一家人用真情演绎了这个美满幸福的节目,像春晚的那一家,赢得了阵阵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是晚会的压轴戏。

  谢幕时,一对气宇轩昂的中年夫妇捧着鲜花走上了舞台。八目相对,陈浩然夫妻傻了眼:献花者男的叫郑伊春,韩玉芝的前夫;女人是祁冰冰,陈浩然的初恋情人。他们是刚从大洋彼岸赶过来的。

  两对夫妇进了一间雅致的茶秀,轻音乐响着,但每个人都心绪难平。

  多年前的容貌依然清晰可辨,可身边人却戏剧性地交换了位置。韩玉芝与祁冰冰也认识,她们曾在同一单位共事,有一面之交。

郑伊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回来是想带走我的儿子,条件你们随便提。”

  “这绝不可以!”陈浩然和韩玉芝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他是我儿子,我有权利有义务照顾他,使他过上更好的生活,受到最好的教育。”郑伊春平静地说。

  “那不是你的儿子,是我和陈浩然的儿子,我们早就好了。”韩玉芝冷冷地说。郑伊春耸着双肩笑了,他根本不相信。他早已打听到他离婚后6个月孩子就出生了,而陈浩然与她认识不足半年。还在飞机上的时候,郑伊春就不停地想象着:当年,自己的一粒异常活跃的种子,如何突破万千阻隔,一头冲进了前妻的子宫。这粒种子是座巨大的金山,发射着炫目的光芒向他招手致意……此时,陈浩然的脸色像受过霜冻的茄子,又紫又黑。

  双方僵持着,好久不说话。音乐如流水一样从身边淌过,减缓了不少冲动的思绪。

  “是这样,”祁冰冰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伊春的伯父给他留了一笔不小的遗产,可有一个奇怪的条件是他必须有亲生儿子。我俩不幸都失去了生育能力,恰好打听到了玉芝带着他的独生子,这才急急地赶了过来,再过一个月,这笔遗产就要捐给国际慈善机构了,我想为了孩子,我们应该……”。“住口!”看起来柔弱的韩玉芝突然像连珠炮一样大叫道:“儿子是我们的,我们一家人密不可分,我们什么都不缺,给我整个美洲都不稀罕!”她忽地站了起来,一手拉了陈浩然,一手掏出一张钞票扔在了茶桌上。他们出了门,后面传来一个装腔作势的声音:我们在法庭上见。

  儿子睡熟了,他根本不知道家里面临着怎样严峻的危机。陈浩然和韩玉芝在被窝里紧紧相拥,默默无语。深色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了窗户,屋里一片漆黑,这情景加上祁冰冰的出现,令陈浩然不由地想起了当年那异常销魂的一夜。“浩然,你相信罗汉赐子吗?”黑暗中韩玉芝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丈夫,她异常肯定地说:“儿子绝不是郑伊春的,是我做梦和神仙生的,所以给他起名叫梦生……”“睡吧,亲爱的,我们要养足精神准备迎接这场斗争。”陈浩然轻声说。

  官司很快来了。郑伊春夫妇高薪聘请了全市最著名的律师,而韩玉芝和陈浩然未请代理人,他们亲自出庭。几番唇枪舌剑后,儿子的“归属”仍无定论,原因很简单:首先要确定韩梦生与郑伊春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这是争论的前提。案子一推再推,形势对郑伊春夫妇十分不利。他们想尽办法积极努力,终于促成了通过做DNA作亲子鉴定。

  一周后法院宣判:郑伊春与韩梦生百分之百无父子关系,原告败诉。砰——一声闷响,郑伊春的手机落地摔碎,大洋彼岸的律师听到了法官的宣判声,虽然不懂汉语,但他已感觉出了现场的气息,那电话里最后一声怪音更证明了高智商律师的判断。这一声响过后,2亿5千万美金的巨额财产哗啦啦地划进了国际慈善机构的账户,郑伊春颓然而倒,同时瘫软在地的还有他的妻子祁冰冰。

  韩玉芝告诉陈浩然:12年前,她刚结婚没有房子,所租的房子里没有暖气,冬天就偷住在机关的办公楼。她天天盼男人回来,可几乎天天失望,男人有一个出国的机会,他在四处活动,拼命争取。有一晚,男人突然悄悄来了,像变了个人。如同做了一场梦,她在那晚得到了孩子,所以,为儿子起名梦生。仔细想来,梦生的父亲真的不是郑伊春,因为第二天她发现破了口的安全套。郑伊春为了自己能出国绝不想“造出”拖累。如果是一个偷香窃玉的坏人,为什么还要用安全套呢?用安全套却又在顶上撕口呢?这个迷一直困扰着她。也许,真的是民间传说的罗汉送子……。

  陈浩然忽然醒悟:“我就是那个罗汉。”

   【责任编辑程猛cmmc52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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