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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腊月，正是陇中一年最冷的季节。可太阳刚刚从桃花山后升起，古城会州就有人吆吆喝喝走出家门，拥向城西城隍庙，观看铁笔御史刘大人和知县老爷审理发生在枝阳巷的奇案了。
昨天下午，刘御史正在县衙后庭调阅会州近年的狱讼卷宗，隐隐约约听衙门外声音嚷嚷，夹杂着什么人不耐烦的喝斥。刘御史询问身边的衙役，得到的答复是刁民无理取闹。刘御史想进一步了解详情，衙役只得道出原委：说有个穿街叫卖的老油倌半月前不小心被街巷的石头撞翻了油笼，油倌无力向东家赔偿，竟想馊主意找县衙状告那块石头，求知县老爷主持公道……这不，那老头听御史大人您驾到，又趁机来喊冤叫屈了。
刘御史沉吟片刻，让衙役将老油倌传进县衙。
很快，一个黑影挟着冰冷的寒气和浓烈的麻油味道跪在了县衙的后厅。刘御史看老人上身毡衣，下身布裤，满是补丁，满是油腻，三九天连帽子都没戴，只赤脚穿双草鞋，冻得瑟瑟发抖的。刘御史出身寒门，为官向以清廉闻名，手中铁笔令贪官污吏胆战心惊，可就是这样一个刚正的御史，偏偏十分体恤贫苦之人。他此次奉慈禧老佛爷的圣谕，赴陕甘一带监察州县百官及其狱讼案例，沿途亲眼目睹了地瘠民贫，尤其进入被前总督左宗堂大人称为“苦瘠甲于天下”的陇中地面，内心感触实在太多，一时根本无法以言语表述……他看着眼前的老油倌，示意他在木炭火盆边驱驱寒。油倌不敢，直直地宁愿那样跪着。刘御史只好令老人抬起头回话。
他详细询问了油笼被撞的经过。
老油倌克服了刚进门的胆怯，把当时情形描述一遍，磕头如捣蒜般哀求御史大人替他作主。
刘御史问撞油笼的石头在哪条街巷。
油倌说就在城隍庙前边的枝阳小巷。
刘御史问老人种不种土地，靠什么为生。
油倌说家里无地可种，家人就靠他常年给东家卖油糊口。
刘御史轻轻点了点头，让衙役接了老人的状子。他悲怜地看着老人愣了会神，便收拾了案上的卷宗，要随老人去现场看一看。会州城近年屡次遭受悍匪劫掠，浩劫之后，街巷破败，满目萧条，城隍庙也被焚烧得狼籍一片，围墙塌圮，庙宇只剩土坯垒就的圈子，黑乎乎如仰天呼号的嘴巴一般。而油倌老人状告的对象，却是一块形状极不规整的粗糙石头，静躺在城隍庙前枝阳巷的夕阳之下，尘灰遍体，面无愧色。石头旁边确实渗有一摊油渍，酷似懒散之人丢弃的脏污的汗衫。刘御史一边听老油倌又一次陈述着案发始末，一边在已成废墟的城隍庙前徘徊踱步，神情冷峻，若有所思。听完之后，刘御史突然停住脚步，大声喝令随从衙役，立即拘捕那块可恶的石头！
衙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御史大人想进一步证实。
刘大人一脸严肃，再次明确地发出指令，让衙役立即将那块滋事石头捉拿归案，就近拘留在城隍庙中，等明天一早，他要协同知县大人严加审理，还卖油老人清白公道。
这一消息随着苍茫而至的夜色不胫而走，小小的会州古城及四郊庄子沸腾了。第二天太阳升起，迫不及待的民众便小河流水般奔城隍庙而来。
枝阳巷被官家临时封闭了，好奇的民众挤在巷口，越聚越多，越聚越多，黑压压占据了巷外的半条大街。挤在前面的人透过巷口的木椽栅栏，看见城隍庙灰烬尘土覆盖的废墟之上，正殿黑乎乎的土坯圈之中，已经摆上了简陋的桌椅，布置成临时大堂的样子。而那块倒霉透顶的石头，果真被铁链捆锁在大堂下面，由虎狼似的衙役看守。不一会儿，随着几声堂鼓震响，两排手执官棒的衙役已经列队而出了。巷口的民众立即噪动起来，疯狂地往栅栏里面挤，维持秩序的衙役吆喝禁止无济于事。这时有乡贤挺身而出，代表民众与衙役交涉，请求打开栅栏放大家进枝阳巷，零距离地观看这一千古奇案审理过程。
衙役不敢自作主张，立即请示知县老爷和铁笔御史。民众的请求很快得到了满足。但现场实在太拥挤，为了有效地掌控局面，衙役命令凡进巷观审之人，须自觉排成队列，且持铜钱一枚充作门票，投置于巷口竹箩之中。
很快，纷乱的人群开始井然有序地进巷了。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城隍庙已成废墟的院子和整个枝阳小巷已水泄不通，虽然外面还有许多喧嚷者想挤进来，但里面已没了容身之所。这时只听临时大堂上列队站立的衙役高喊几声，铁笔御史和知县老爷便登堂亮相了。现场静悄声的，静得仿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无数眼光只聚向两个身着官袍的人。可铁笔御史和知县老爷并没坐到大堂正中的桌子后面去，更没敲惊堂木宣布带“被告”上堂，他们双双站在了那桌椅的前面。刘御史向知县拱手，要他先向民众说些什么；知县诚恐诚惶，连连谦让。于是铁笔御史跨前两步，面带笑容，清清嗓子，目光炯炯地看了看大堂之下那块被铁链锁身的石头，然后又看着眼前聚精会神的民众，拱手致歉，说三九寒天，真是打扰乡亲们了。说到这里，刘御史让衙役扶起跪伏的刑具加身的“被告”旁边的老油倌，向民众简略讲述了老人卖油时被枝阳巷的石头撞翻油笼的事实。刘御史说，那两笼子麻油，凭穷油倌的力量，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铁笔御史提高了嗓门，可石头不会说话，街坊自有情义。今天惊扰众位乡邻，并且没有征得大家同意，让各位每人先向巷口的竹箩里捐出一枚铜钱，就是为了妥善了结这桩无头公案的！
说到这里，刘御史停下来，命令衙役把巷口那个已经装满了铜钱的竹箩搬了过来，和霭地询问老油倌，这箩铜钱够不够买两笼子麻油？老人五体投地，感激涕零，回答说两笼麻油值不了那么多钱。
刘御史面带微笑，鼓励老人自己动手，拿足两笼麻油的钱，回去向东家交账。
老油倌千恩万谢，拿了铜钱告辞而去。
城隍庙前终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
刘御史又让衙役把还剩一小半铜钱的竹箩举起来，然后从衣袖之中取出十个“光绪龙元”，叮叮当当投进竹箩之中。刘御史回头对知县老爷说，那是他对贫苦的会州民众的一点点心意，叫尽可能用在有益民众的善举中去。说完，铁笔御史高高地拱起双手，深深地弯下腰身，向古朴厚道的会州民众真诚致歉，再致歉，然后带上自己的随从，顺着民众自觉让出来的空隙，缓步走出城隍庙，走出枝阳巷，红顶官帽在隆冬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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