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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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原作:范黄江(越)

  ○翻译:吕贤明

  

  直叔把小朱肚子搞大的消息一个下午就传遍了全村。现在正值岁末年关,饥寒交迫的村民正一堆堆围坐在风雨飘摇的厨房的火塘边上烤火,外面是刺骨的寒风。这一消息让死寂的村庄有了点生气。有的说小朱真走运,有人可怜那婶,说小朱用尽心机终于有机会取代那婶的位置,坐亨直叔的家产,也有替小朱辩护,说那婶不能生育,让位是理所当然的事,叹息声,窃窃私语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那婶觉得自己在家妨碍直叔与小朱的好事,简直成了他们的电灯泡。她静静坐在漆黑的厨房里,瞪着两只眼。小朱在堂屋里发出阵阵干咳声。直叔像幽灵似的来回走动。猪在猪圈里无人喂食,正狂燥地乱窜。直叔正要来喂猪,那婶来了,就停住了脚,那婶要去煮一锅水,要是看到直叔提猪食来,那婶一定会咬牙切齿对他骂:“滚到堂屋去,看那要什么!”

  直叔退到夜色中。水开了,猪也许预感到末日的到来,更加焦燥不安起来。那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猪捉来杀了。那一夜那婶烀猪肉,直叔抽水烟,小朱在干咳干呕。

  一夜没能合眼,那婶踉踉跄跄走出厨房。看见丈夫欲言又止,萎萎缩缩的样子活像当场被捉的小偷,她心又软了下来了。她走到米缸跟前,所有的米不足一小捧,突然,她感觉到生命的无力,她恨不得把自己埋进米山里。

  她是个好妻子,对丈夫和家庭的照顾也无微不至。但他与小朱发生婚外情,在原本只属于他俩的床上,丈夫使小朱怀了孕,他们甜蜜的婚姻结束了,这是她不能忍受的。正想着,她丈夫的婶子从田埂上起来。丈夫上前去迎,婶子翻了他白眼,没理睬他,就径直走向那婶,抬起袖子给那婶擦泪。

  “哎,我……。”她哽咽了。

  “婶子,您回家吧!”那婶悲伤地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滚下,她瘫倒在床上,直叔带着小朱对着那婶双双跪下。

  丈夫说:“饶恕我吧,我求你了。”

  小朱嘟嘟囔囔地说:“我求您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一生出来我就走。我感恩不尽了。”

  那婶什么也未说,她怎能相信为了香火继承就抛弃幸福婚姻?他们自己也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们节衣缩食省下钱来到处求医问药,但毫无成效。他们打算抱养一个小孩,他们向小朱说这件事,她没有想到小朱打起了自己的算盘。

  “我们那里,这个难题解决方式与你们那儿不同,我们那儿可雇个人为你生小孩,” 还不等他们回答,小朱就接着说下去:“如果有人不能生孩子,可找一个年青强壮的来代替她,她同你丈夫睡了后,生了小孩,你付给她钱,小孩就是你的了,以后,那姑娘就与你无关”

  “真是不知廉耻,丧尽天良。”那婶轻蔑地说。

  她未把这事放在心上,谁知一天夜里,丈夫把脸埋在她头发里,浑身颤栗,痛哭流涕,请求她宽恕他。

  “我有什么权利让你说对不起?”她痛心地说:“你都做出来了。把我蒙在鼓里。”她咬咬牙,说:“我会好好待她。”

  春节到了,家里谁也不和谁讲话。那婶一早起来做饭给祖宗上贡,也不去走亲访友。她从稻田里忙回来,看到贡台上的香已经灭了,也没有人续上;桌上做好的饭菜也没有人动一筷子;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她睡在过道房的凉床上,直叔铺个草席在厨房躺下。

  年初三,那婶去街上卖水烟,回到家,天已经很黑了。小朱在厨房做饭,那婶一声不吭躺到凉床上,小朱走向她,低声下气地说:“你要是饶恕我,你就吃点吧,要不然要出人命的。”

  “你自己去吃吧,我累了,不要留给我,我吃我自己烧。”那婶说,挣扎着想坐起来,她两眼金星直冒。

  天刚亮,她就起床了,她拿几片锅巴放在碗里,就去稻田了。中午她饥肠辘辘回到家,迎面看到直叔和小朱挨坐在一起等她回家。她顿时觉得人整个要昏倒了。下午,直叔的婶子赶到稻田来劝那婶:“孩子,我们女人命苦啊,要能宽恕人,不记恨。不要逼你丈夫,像他这样年纪,有个孩子很重要,要原谅他。”

  又一天,那婶又气又饿,晕倒在稻田里,一个过路人救了她,她提醒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着,活到听见孩子叫自己“妈妈”

  从此以后,她在稻田里忙到天擦黑才回家。还捉些鱼和青蛙做晚饭,她做的饭不对小朱的味,她立马去重做,见到妻子累得皮包骨头,丈夫也心痛了。

  与此同时,小朱却光彩照人。她根本不在乎村里人的指指点点,若无其事去上街买东西。

  直叔几代单传,所以每年他有十四个先祖要祭祀。因为今年他就要有孩子了,他把所有的亲戚都请来,办喜宴。当他妻子从街上赶回家时,家里是亲戚们的欢声笑语,只有那婶默默不语。她觉得那里没有她的位置。

  春天要结束了,天气暖和起来,村子里仍缺少粮食,村民靠到田里挖野菜,捕鱼捉虾艰难度日,那婶买了几头猪,手脚不停地给猪找食吃,她希望小朱生孩子时,杀猪给全村人办喜酒。

  现在正值青黄不接,几乎所有人家一天只能吃一顿了,而且还是兑了许多山芋,木薯的稀饭。那婶想了想,她和直叔尚可支撑,怀了孩子的小朱怎能受得了呢?而且小朱显得比以前更瘦,更没有血色了,那婶想把几只鸡卖了,换点米煮饭给小朱吃,不想直叔一口拒绝:“亲爱的,不能卖,我可以挖蚯蚓给鸡吃,鸡正在长,现在就卖了,不值钱,我们还指望它们挣大钱呢。”

  真是意想不到,那婶只好到邻村娘家哥嫂家借些米。哥哥答应了,嫂子不干,她说:“我们也在勉强度日,我们不能让你挨饿也就罢了,现在让我们把米给那不要脸的女人吃,我宁愿把米撒进河里。你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吧。”那婶扛着一袋米回到家,没想听到丈夫正轻声细语对小朱说:“我心肝啊,吃了你和孩子就有力气了,两碗山芋和木薯怎够啊?”

  她看到他正把鸡毛和鸡骨头扫起,倒进渠道里。她简直忍无可忍,她泣不成声,跑开了,她想跳河自杀,但连跳河的力气也没有了。在泪眼朦胧中,她回想到过去,那些年,她照料着他父母,盼望丈夫打完仗尽早回家,战争结束了,尽管还很穷,他们甜蜜地生活在一起,把全部精力和金钱都花在医治战争创伤上。那姑娘一出现,一切都完了。

  只想到直叔对自己的甜言蜜语,只要想到直叔对自己的温柔体贴,她再苦再累也能受得了。没曾想,他一边对她花言巧语,一边背着她做出厚颜无耻的事,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正在这时,身边有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天啊,你怎么啦,把米撒在地下?”朦胧的月色下,丈夫看起来是那样的瘦弱,他丈夫拍了拍她的肩,说:“不哭了,把稻扫起来,我们回家。”听了他甜美声音,她迅速站起来,把米扫上来。

  “明天我会把它筛筛,亲爱的,不要担心,不要哭了。”直叔对妻子说。

  她希望能像过去一样躺在直叔的怀里,然而当他们到家,一听到小朱的声音,直叔带着米丢下妻子走了。她全身又酸痛起来。

  稻子已经泛黄了。那婶竭尽全力保证颗粒归仓,等她割完稻,脱完粒回家,腰痛得她直不起来了。深夜她独自一人一边碾着米,一边恨恨地想,这时直叔正围着小朱转呢,和她交头接耳,耳鬓厮磨。明天他们就要享用她辛苦挣来的,本来属于她的果实和幸福,想到这里,孤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腰,感觉空落落的,失落感像座山一样压在她身上。

  太阳已经升过高高的无患子树顶,那婶带着大包小包从街上赶回来。小朱正在院子里挺着大肚子晒稻谷。突然,她绊到横放在地下的一个农具,重重地摔倒了。直叔奔向小朱把她扶起来,对着那婶吼道:“为什么把东西乱放,你存心想害死她吗?你还呆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送她去医院?”

  那婶跳起来,躲进房里,眼泪不住流下来。她怨恨来自于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同时也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她又想孩子能平安出生。

  他们焦急等待医生检查结果,医生轻轻对直叔讲了些什么,直叔立即轻松起来,他羞愧地对那婶说:“我真对不起你了,我的话冒犯了你,当时我是慌不择言了。”

  气呼呼的,那婶将装满为孩子买的东西的竹篮重重摔在地下,一声不吭地跨进厨房。

  吃过饭,那婶下地去了。所以,直叔钻进小朱的房间。

  “心肝,孩子在踢我呢,我的小直啊,你快出来吧?”小朱柔柔地说。

  “为什么要快呢?要在肚子里养得胖胖的,足足的。”

  “心肝,我怕...”

  “怕什么,你真傻!”

  “要是生个姑娘怎么办?”

  “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得不得了呢,我想要个孩子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但是,我怕我又要生,要是我跟孩子相处时间长了,又要分离,我会受不了的。我爱你。”小朱说。

  直叔把头埋进小朱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我是多么爱你,生过孩子后,你为什么不能多呆一段时间呢,我妻子是好心的女人。”

  小朱长长地叹了口气,几乎憋不过来了。她想,她不过雇来借腹生子,她的工作不过是为别人带来幸福,她闭上眼睛,回想到从她怀里夺走的孩子,被别人抚养。这些苦命的女人还没来得及庆贺生孩子的喜悦,就被迫离开,饱饱的奶水还在乳房里。到底应该谁离开才痛苦最小呢?是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还是她们自己?泪水从眼里涌出,从脸颊滑落。什么时候她有能力照顾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她多么需要有个爱她的男人,谁来分享她的快乐,分担她的忧伤?……难道就没有个像直叔那样的人。

  突然,一阵雷声让她睁开眼睛,她冲到屋外,雨洒在已经晒干的稻子上,接着一个闪电,把粮堆点着了。

  院子中间,小朱蜷曲地倒在地上,身上还冒着烟。那婶吓得灵魂出了窍。她把已经烧焦的小朱的尸体抱回家。直叔也惊呆了,邻居跑来拿衣服给小朱盖上。直叔依偎在小朱身边发疯地摇着她,撕心裂肺地喊她,最后昏倒在地。

  当那婶碰到小朱的尸体,她感到她肚子有奇怪的颤动,直觉告诉她,那是宝宝,她按小朱的肚子,想把孩子挤出来。最后孩子的哭声打破周围的寂静,是个男孩。那婶放下小朱的尸体,失声痛哭起来。

  人们打开小朱的包裹,里面只有区区的二十七万五千盾(约合十七美元二十五美分)这笔钱用作了小朱的安葬费。她没有什么亲戚,但全村的人都赶来给她送葬。村民问把她埋在哪里,直叔语无伦次地说,随便找个地方,让她入土为安吧。但是正抱着孩子的那婶坚定地说:“不,让她埋在直叔家的祖坟里。”

  人们抬着小朱的棺材走进墓地,直叔跟着他们,而那婶正在家里把她的瘪奶塞进宝宝的嘴里。

  

  【责任编辑 刘 丹 laputa518@qianlo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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