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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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独爷辈分高,又一人鳏独地过日子,村里人便都称他独爷。

  独爷整日乐呵呵地咧着张大嘴,身前身后总是围着一大堆娃,好像啥呕心烦神的事儿也没有。村里人都怨老天不长眼,这么个心善的人,咋就落不下后哩。

  独爷年轻那阵儿可是条有身有力的汉子。四八年秋天,随解放大军南下之前,不幸被国民党飞机落下的炸弹削没了裆中男人的物件。伤愈后披红戴花回村,头一件事绝情撵走了已与他定亲就等过门的媳妇。跟独爷岁数相仿的人都讲,那姑娘可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当时铁定心要跟独爷过日子,可他倔着性子硬说自己会害她一辈子。那姑娘无望之下,赌气远嫁他乡。出嫁那日,独爷却悄悄躲在村外道旁的柳林里,不停地吹着让人伤心断肠的唢呐。最后,嘴里都吹出鲜红的血。

  独爷再没娶过女人,却喜欢上孩子。整日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老大不小,疯疯癫癫,活脱脱一个孩子头。平日领下来的伤残抚恤金,几乎都给娃们买成糖块,玩具或铅笔、本子等东西。娃们遇事不听爹娘和老师的,却都乖乖听他的。谁家打骂孩子若让他遇上,无论青红皂白,他总护着孩子,训斥大人一通,千错万错都是大人的错,娃儿懂个啥?大人无奈,只得私下抱怨,娃们都让独爷给惯上天了。

  独爷为了孩子不顾一切。

  六零年自然灾害,地里颗粒无收。人们都饿昏了头,地上的坷垃都恨不得嚼三口。独爷孤身一人,咋也糊弄口饭吃,可拖家带口的就熬不住了。特别是些缺奶的娃娃躺在娘的怀里,只剩下两只大眼,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独爷瞧着,心急如焚,束手无策。一天,他急冲冲找到大队支书,乞求道,大队部公社有一个现成的种粮库,与其守着让娃们眼巴巴饿死,不如先砸开库门,借些种粮,度过生死关。支书一口回绝,说,私开国库,不是死罪就是无期,再说那是全大队来年的命根子。独爷愤然道,那娃们就不是命根子吗?死罪俺一人顶着。言罢,独爷断然操起一把铁锤砸开库门的大锁。娃们吃下种粮,侥幸熬到国家拨下的救济粮,个个活了下来。独爷却被公社五花大绑地押走了。独爷果真独揽罪责。好在上级念他是个功臣,又为救孩子,虽砸粮库但情有可原,从轻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当独爷刑满出来时,村里那些当年被他救下性命现已长大的娃们,挤了满满两辆拖拉机来接他。独爷乐呵呵地胳肢这个几下,摸弄那个几下,全然忘了十年牢狱之苦。后来,村里每逢有年轻人结婚,都要把独爷请到正中端坐,接受新郎新娘一拜。独爷几欲推辞,可大人们都不让,说当年没你舍身抢粮,哪有娃们现今的福享。独爷摇头摆手,说,千年芝麻万年谷,还翻腾个啥?

  独爷喝过多少结婚的喜酒,吃过多少添子的喜蛋,他自个儿怕也记不清了。娃们一天天长大,他一天天见老。他又哄看起当年那些娃们的娃。村里与独爷岁数相仿的老人十之八九过世了,唯独爷身板硬朗如松,整日老大不小,嘻嘻哈哈,有时还趴在地上让娃们当马骑。村里人瞧着,都乐,这老爷子真是个老顽童。

  独爷还是死在了娃们身上。

  今年清明,村里的娃们都像憋了一冬的鸟儿,成群结队跑到野外撒欢,嬉闹,放风筝。独爷也掺在里面,仰着脖颈,看风筝。后来双腿酸软,就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歇息。猛然间,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孩子撕心的尖叫声。独爷双耳一耸,像头护犊的老牛直起身,踉跄着觅声奔去。原来有个娃只顾倒退着尽兴放风筝,失足陷进了一口阴在枯草里的老水井中。独爷大急,衣服都没来及脱,就下到井底。井水很快浸透衣服,冰凉刺骨。独爷紧咬牙关,捞起那个冻得麻木的娃,费力托过头顶。

  当闻讯而来的人们七手八脚将井里的娃先救上来后,再扯绳下井把独爷拽上来时,独爷满脸安详,僵直着身子,已没了气息。

  独爷出殡那日,那个被独爷救下的娃在前面披麻戴孝。全村其他的青年及娃们也都将一尺孝布系在头上,齐刷刷地跟在后面,排出长长一片。

  路人瞧过,都说,甭看独爷活着无儿无女,死后却比有儿有女的还风光。

  

  【责任编辑 刘春先 yxr_gudao@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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