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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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娄家三太太要给自己招贴身小丫头了。三太太旗云的口碑是出了名的好,她是前两年才娶的,听说念过私塾,体谅下人,特别是她身边的小丫头,从不打骂。她第一个丫头伺候她不到一年,旗云见她二十快三了,就主动张罗给说了个婆家,风风光光给嫁出去了。第二个丫头是从下面专门负责烧炕的丫头们中间挑出来的,聪明伶俐,很是讨旗云的欢喜。可没到半年,这小丫头吃东西吃坏了肚子,身体不大好了,常常卧床。听说三太太还亲自端了汤药喂这小丫头。后来这小丫头觉得对不住太太,自己的身体不好,还连累太太,就称想家想得厉害,硬是让旗云给送回东北老家。小丫头走后,旗云抹了一天的泪。大家都说这主仆做到这份上实在不容易。后来娄老爷见旗云还是闷闷不乐的,就出了告示,要公开给旗云选个好丫头。

  谁不知道旗云心善人好,各家父母有年龄差不多大的,模样还算俊秀的都好生打扮了一番,千叮咛万嘱咐着怎么讨巧,以引起三太太注意,选了自己。到了那天,娄家前院热闹非凡,香粉扑鼻,一个个姑娘抹得唇红齿白,穿得花枝招展的。管事的拿着报名册拉扯着嗓子嚎着:下一个,下一个,叫穗儿的,剩下的,往后靠,别吵吵,叫着你了再往台阶上走!

  你叫穗儿?

  是的,太太。

  长得挺水灵的,多大了啊?

  谢谢太太夸奖,虚岁二十。

  都会干什么啊!

  哦,穗儿会唱小曲儿,太太要是闷了,穗儿给您解解闷。

  旁边的娄老爷问:会做饭吗?

  会,会,老爷,太太,我爹是厨子,在西街拐儿洞给人帮厨,我打小就会。

  娄老爷问旗云:这个就不错,怎么样?

  旗云脸上还是阴云不散,懒懒地说,不称心。

  娄老爷问:全儿,外面还有多少?

  回老爷,还有八个。

  一齐儿进来!

  娄老爷又对旗云说:这都晌午了,就剩八个了,赶紧挑一个,挑个丫头都这么费劲。

  旗云拿眼扫了一下,目光定在后面的一个姑娘身上。管事的顺着太太的目光一看,这姑娘皮肤黝黑,乍一看,还辨不清个眉目,头发蓬蓬的,目光呆呆的,就跟没睡醒让人硬拽起来似的。

  管事的一捅她:你,上前面去!快点啊,怎么脑子慢半拍,让你上前面去!

  那姑娘磨磨蹭蹭上前去,面无表情地杵在那。旗云和颜悦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啊?

  菇鸟。

  管事的说:你这从哪来的没规矩的,太太问话,你得先说句“回太太”,再说话,懂不懂!

  旗云说:全儿,别那么大声嚷嚷,吓着她。菇鸟,你告诉我,你都会干什么啊!会做饭吗?

  不会,你们不是有专门做饭的吗?

  娄老爷一拍桌子:嘿,你这个土羔子,名字怪人也怪,你啥也不会你来干啥,这是招丫头你以为招小姐呢!滚出去!

  旗云忙说:老爷,您别急,我给自己找丫鬟,我说了算,这孩子虽是粗鲁了些,但性子耿直,我倒喜欢。菇鸟,你是本地人吗?

  山西的。

  这么着,老爷,先让她试一个月,不行让她走也不晚,不会做饭啥的,我都可以调教。

  娄家大院占地三千亩,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娄家祖先从明洪武三年在朝为官,直到四世,因得罪地方官员罢官后,携妻小来山东,娄家大院初具规模。直到十三世,娄氏家族处于鼎盛时期,奠定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娄老太爷有六个孙子,给每个孙子都配置了一套别院,别院里又分正房太太住的,妾氏住的,子嗣住的独门独院。给正房太太住的,妾氏住的,子嗣住的院子里,又各自配置了下人的房间。整个娄家庄园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型社会,他们有自己的酿酒的,酿醋的,纺布做衣的,还开有茶楼,饭馆等。这位娄老爷是娄老太爷的第三个孙子,好吃。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盖了间“天香楼”,请了本地外地有名的厨子汇集于此。这些厨子,不但手艺要好,还要有学问。娄老爷喜欢吃,还要吃出品位,吃出名堂来。光色香味俱全还不行,还要有诗意,有创意。每道菜还必须有个好名字,要么是成语,要么是词牌。比如这道“刻骨铭心”,酱烧的上等排骨,周围以煨了一天骨汤的小油菜心儿环绕。这道“凤凰台上凤凰游”,是以金雀鸦为主料,炸至金黄,摆上盘中,又重新附以其美丽的冠子和羽毛,看上去就像展翅欲飞的凤凰。

  菇鸟伺候旗云的事儿很简单,事实上她也不会做多少。好在旗云对她的要求也不高。旗云让她跟着王老妈子在灶上学做一些简单的饭菜,隔两天,王老妈子就和旗云说:太太,您这次找的那小丫头可笨死了,怎么教都不上道儿,也就是她命好,碰上您这样的主子。

  别的丫鬟们也嫌菇鸟不会说话做事,没大没小,不懂人情世故。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指责菇鸟,旗云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待菇鸟,有时看戏也带着她,有了好布料还偶尔给她做上一件新衣裳。别的姐妹是又眼红又奇怪。菇鸟说:太太,我笨手笨脚的,又不会说话,您对我这么好,我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外面的人都说您好,我开始不信,有钱人家哪有好人,太太,我这才信了。

  旗云说:我可从没把你们当丫头,其实我就是想找个伴儿,我第一眼就见着咱俩有缘分,我就喜欢你说话不拐弯抹角。你知道,老爷有三房太太,外面那些没名分的还不知有多少,我一个人就觉得寂寞,想找个人当个伴儿。进什么样的门得说什么样的话,平日里,表面上看我和大太太二太太好像和和气气的,其实呢,真是身不由己,说个话都要小心翼翼,话儿掰两瓣儿说,阴一半阳一半,这勾心斗角的事儿太多,挺累的,菇鸟,你这样就很好,人活得真实一些,不要像我,成天戴着面具做人,到现在摘都摘不下来了。

  转眼到了腊月,整个娄家大院都忙活起来。到了年三十晚上,祭完祖后,照例请了戏班子到大院来演戏,庆祝过年。那天,连丫头老妈子长工都能暂且放下手中的活儿,凑个热闹。旗云还没见着菇鸟,就被老爷叫去看戏。看到半中,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太太,太太。

  旗云转头一看,是菇鸟,就抽身出去了。

  你这个小丫头,一晚上跑哪去了,我还到处找你看戏呢,走,跟我进棚子里看,这太冷。

  菇鸟拉住旗云的手说:太太,我来这大半年了,您对我这么好,我还没谢谢您呢!这不,我偷跑去跟天香楼的师傅学了几样小菜,刚趁着厨房没人,做了几道,叫您尝尝去呢!

  你这小鬼灵,我啊,就说你不笨,好吧,难得你有这份心,那就去吧。

  旗云和菇鸟回了屋,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旗云坐下说:说说看,这都有什么名堂。

  太太,您先尝尝,吃完了我再告诉您,都有名字哪!

  恩,好吃,你这都什么时候学的,我小瞧你了呢!

  太太,要不是您的栽培,我哪有今天!

  哟,这不挺会说话嘛,来告诉我,这道菜叫什么名儿,怪鲜的。外面这层好像是绿豆做的皮儿,里面裹的是什么肉,肉味儿浓郁又带有绿豆的清新。对了,还有这鲤鱼,你是怎么做的,有股特殊的香味,这道菜肯定叫鲤鱼跃龙门。对不对?

  菇鸟没直接回答,又问太太:您是不是喜欢吃灯笼果?

  这丫头,从哪打听出来我爱吃灯笼果,这大冬天的,你还能给我变出来?

  您知道,灯笼果还有个名字叫啥么?

  菇鸟,你今天晚上怎么阴阳怪气的,忽然提起灯笼……果来?

  太太,我老家东北是灯笼果的原产地,我可以告诉您,灯笼果另一个名字就叫菇鸟!所以说,灯笼果和菇鸟是有关系的。那么再敢问太太,您上次那个没福气的小丫头是不是就叫灯笼!

  你是谁?你不是山西的吗?怎么忽然说起灯笼来了,说起她,我心里就难受,王妈呢,叫王妈来,我这心里有点发闷。

  太太,您谁也别叫了,都看戏去了,就咱俩在这院里。灯笼果和菇鸟是一个东西,我和灯笼也就是同根生了。太太,您说过,您的面具戴久了就拿不下来了,我觉得那才是你的真正本色!旗云,你还不如像大太太二太太那样公然在院子里打骂她的丫头,你笑里藏刀,棉里藏针,坏事做尽,还想立个大善人的牌坊,你比他们任何一个人还狠,还毒!

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大家也看得到,你凭什么说我狠,说我毒,你也太没良心了!

  旗云,灯笼是我妹,你大概没想到她还能活着回家吧,你对她做过什么,我清清楚楚,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来这个掘我妹妹坟墓的地方,对着仇人毕恭毕敬。你对我好,那是因为我又丑又蠢,不讨人喜欢,对你构不成威胁,不然我会像你的前两个丫头一样的命运!

  你是装的?

  旗云,你的第一个丫头不但漂亮,而且心灵手巧。关键是她念过书还做得一手好菜,深得娄老爷的喜爱。你深怕老爷再纳了她,压在你头顶上,你竟然找了个无赖把个好端端的姑娘糟蹋了。你背后是鬼,当面是人,说是她年纪大了,不能耽误她的大好青春,把她塞进轿子,让她的瘸腿丈夫把她带得远远的。这个姑娘临走还对你千恩万谢的,她到底不知道是谁把她推进火坑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别问了。灯笼是娄老爷给你从下人里面选出来的,他瞧着灯笼聪明伶俐,人长得也秀气,有点像先前那个,以为你会喜欢。可你呢,表面上和她亲如姐妹,背地里却想着怎么折磨她。你明知道灯笼对山药过敏,你顿顿让她给你做山药吃,她身上成天又刺又痒,挠得自己一道道血痕子,苦不堪言。冬天,你知道灯笼身上见了红,非要她拿着你的衣服到河边去洗,那么冷的天,那么刺骨的水,把她身体弄坏了,一到月红,就小腹疼得直打滚,血流不止,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我妹善良,痛得大汗珠子淌,还得笑着伺候着你,忙里忙外不闲着。旗云,你天生的妒忌心把你人格都扭曲了。大太太二太太生性泼辣,你明争暗斗不过她们,把气撒在丫头身上,她们都是好姑娘,牺牲了自己却成就了你的美名。那天,你亲自端了碗饭进灯笼房里,这下人们都看见了,一个劲说你人好,丫头病了,还亲自照顾。可你送的那是啥,你用糖精炒的鸡蛋,这样是会吃死人的。我妹心里都明白,我爹在东北自己开饭馆,我和我妹从小就帮厨,耳濡目染,知道大寒大热的东西放在一起吃,是会出人命的。灯笼猜也猜出来上一个丫头是怎么回事,知道你真正的品性,可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就算说了,也没人信。她看着那碗炒鸡蛋,就扑通从床上跪到地上,请你放她回老家。也许你考虑到让她不明不白死在家里确实传出去不好,竟答应了。为避免夜长梦多,你特意让几个人送她,实际上准备痛下杀手。天下的穷苦人本是一家,我妹流着泪把实情全告诉了那几人,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奸恶之辈,见她实在可怜,放了她。我妹回到家已是奄奄一息,她把所有的事告诉了我,身体却一直没有恢复过来,隔了几天就断了气。我发誓要报仇,所以我来了。

  你这个贱人,你知道又怎么样,你想怎么报仇,就凭你,我当初怎么对付你妹,今天就能怎么对付你!

  太太,太晚了。您不是刚才问过,绿豆皮里包了什么吗,这是新鲜的狗肉,绿豆加狗肉是好东西,这道菜就叫做“包藏祸心”,还有这条鲤鱼是用甘草煎的,可惜不叫鲤鱼跃龙门,叫“鲤鱼跃鬼门关”,这两样菜足以要了你的命。

  旗云这时候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叫着来人来人,可是外面的鞭炮声把她的声音盖得严严实实。她一头磕在地上,抓住菇鸟的裤腿。

  菇鸟微笑着拍着她的头说:太太,您就安心去吧,再没人能看见您面具底下真正的脸,您那善人的头衔能流芳千古呢,这不忠奴才的骂名我来担待就成。明天是大年初一,先祝您新年大吉!

  在娄家大院举家欢庆的隆隆鞭炮声中,菇鸟从容地溜了出来,向北走去,她要去哪?她是不是真的叫菇鸟?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娄家死了三太太,就得有丫头下人们议论说,真是好人不长命啊!

  【责任编辑 刘春先 yxr_gudao@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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