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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我骂了他,我是这么骂的:
“你不是个男人!”
那是我平生头一次骂了人。骂我的男人,跟我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一个老司机,四十岁,中等个子,脸有点圆,微黑,微胖。
那是个清晨,我想让他陪我去医院抽血。他不愿意,说要送王总出席一个很重要的活动。
“我一个人不敢去,害怕!”
前一天,发现柔软的乳房突然变硬了,还疼,我很害怕。医生指着《彩超报告单》说:右乳有个囊肿,明天验血,看有没有癌变的趋势。专业术语像硕大的冰雹,从她腥红的嘴唇里扔出来,把我的心砸得稀烂。
我不晓得自己病得有多重,也不想晓得。我是这样想的,他陪着我去检查,如果很严重的话,医生就会把病情悄悄地告诉他,他就骗我说是很轻的病,吃点药就好的。然后,他就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任劳任怨。总之,跟书上写的情节一样。可他不配合,说我是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你非陪我去不可!”这天我特别烦躁。
“臭婆娘!你还敢闹?小心我扇你!!”他也特别烦躁,居然想打我!
我就骂他了,泪水涟涟地爬下车。他的车子从我面前飞过,黑烟喷了我一身。好一个无情人,像根硬梆梆的仙人柱,除了满身的刺,一张叶子也不长,是不能指望他来抵挡烈日的。
我寒心了,绝望了。他也很沉闷。今天中午下了班,两人闷闷地吃了午饭,闷闷地睡了午觉,闷闷地挤在洗脸间背对背洗漱。我感到很不舒服,空气闷得似乎要爆炸,很怪异。不,是诡异。
平常,我们会在下午两点半一起出门上班的,但今天我不想跟他一起,我想先他两分钟出门。我匆匆地抹了把脸,就挂毛巾,可毛巾怎么也挂不上,头突然晕得厉害,地板也摇得厉害,站都站不稳。我听到他大喊:
“地震!!”
紧接着,我们就往下掉,顷刻间眼前一片漆黑。
“喂,你怎么样?”他在我头上问,一只手在我头上脸上摸来摸去。
我的手脚都被压住了,动弹不得,疼得很命,也怕得要命,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可我突然又来了气,哼一声。
“哈,没死啊?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好困,想睡一睡,懒得理他,由他自言自语。
“你想离婚。以为我不知道?哼。”
“你心里想着谁我都知道。哼。”
“你们办公室的豆腐李,对不对?哼。”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李瑞的心思,我以为只有我明白呢。
李瑞,他现在怎么样了?受伤没?眼镜被砸破了没?没了眼镜他就啥也看不见的。我的心被揪了起来。
“那个小白脸,豆腐都比他硬,你以为他会救你?没死也早跑啦!做梦吧你。哼。”
这家伙突然变得唠叨起来,不停地说,还骂我,鸡毛蒜皮的事也搬出来,说绝不离婚,拖死我。我困倦之极,被他刺来刺去,睡又不能睡,气死了。不过,绝境之中,我理解他的心情,我能忍受。此时啥都能忍受,除了饥渴。
上面救助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始终没有发现我们,也听不见我们的呼救。我饿得不行,伸长舌头拼命扭脖子,企望能舔到点啥,哪怕是半张烂菜叶。可我啥也舔不到,只舔净了嘴边的一圈泥沙,偶而还会碰到他摸过来的手,我总不能啃他的手指吧?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惊觉地想起,他的指甲又长又硬,他皮带上还挂有一把瑞士军刀!我开始万分警惕他的动静:他的声音变得又哑又小,不出声了,突然,又吭哧吭哧地喘气……他要动手了?还是快死了?我颤着声问:
“你想干啥?”
“哈哈,天助我也!让我摸到了一块新鲜的猪肉!真香呀!”
我用鼻子一嗅,果然闻到了一股腥甜的猪肉味。我骂他:
“自私!真不是男人!”
“哈哈,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喏,张嘴。”
他把拇指大的一块肉放到我嘴里。饿过了头,我管不得生熟,忍着恶心,囫囵吞了下去。
后来,他又喂我一块拇指大的肉,又唠叨了一些废话,渐渐话就少了,最后就完全沉入黑暗中。我的头皮蓦地发麻,喊他:
“喂,睡了吗?你睡了吗?”
他不答。
我再喊。再不答……
我哭着喊:
“臭男人,快醒来!你不话说,我害怕……”
我的哭声让外面的人听到了。终于有人搬走了压在我身上的预制板。我扭过头去,看跟我头对头躺着的男人。然而,我一阵反胃,像有一根仙人柱从胃里冒出来,但我啥也吐不出。我那个男人,两条腿被砸断,左手臂旁有一把瑞士军刀,刀尖对着手臂,手臂上,有两个拇指大的洞,两个洞的尾端连在一起,像一颗深遂的心。
今天,2009年5月12日,我来到他的墓前,坐下来,我要跟他好好地说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