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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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9年

二胡不到六十岁时,就显得很苍老了。

  他嘴里的门牙像是被牛践踏过的栅栏,豁去了不少。

  阳光很好的日子,他躺在他家门前的那棵树下睡觉。他睡着了,那张没了门牙的嘴却依然醒着,仿佛含着一块嚼不烂的菜叶,总是在不停地嚼动着。咕叽,咕叽的。

  二胡年轻时,给庄里的一个富户放牛,白天和牛在山上转,晚上和牛在栏里睡,这毛病就得下了。庄里人把这毛病叫牛回嚼,后来我知道了一个更文雅的叫法:反刍。

  二胡现在住的房子就是那个富户留下来的。旧是旧了些,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富贵模样却还是依稀可见。

  富户人家总有富户人家的一些传闻。二胡在搬进富户的房子之前,庄子里就疯传着一条消息,说富户曾在他的房子的某个地方埋着一罐宝物,只是富户连自个儿也找不到埋宝的地方了。富户后来走了霉运,搬离了庄子。庄里的人就拿着家什在那房前屋后刨了一遍又一遍,宝是没找到,那房子却是被弄得千疮百孔了。

  后来,这房子就归了给富户放牛的二胡。

  房子归了二胡,别人自然不能再去刨了。二胡却着了魔,打那时起,只要一有空闲,就会看见他拿着锄头,像只鸡一样,在他的房前屋后刨着。

  他一直企图找到那些宝物。

  二胡在他的房前屋后刨了一年又一年。他竟然还真的从地底下刨出了几枚乾隆时期的铜钱,还有几枚分不清年代的大板以及一些破铜烂铁。这让他很是高兴了一些时候。他把那些玩意装进一只布袋里掖在腰上,走路时,那种金属相撞时发出的声音就格外地好听。

  起初,庄子里的人还有一些耐心,他们也期望某一天,二胡突然之间就能挖出那宝物来。现在,宝物的价值几何,对于大家来说,已不是多么重要了,大家只是希望这个传说、这件事有一个了结。就像一块块石头扔上了天,得知道它落在了哪里。

  可是,又过了几年,庄子里和二胡年纪差不多的都相继死去时,二胡也没有挖出什么名堂来。二胡虽然已挥不动锄头了,可他却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拖着锄头房前屋后地转着。他明显地觉得他的时日不多了。

  一天夜里,三胡的儿子正在另外一个庄子给人打嫁妆,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见二胡打着一只灯笼去了他的家。

  早上起来,三胡的儿子觉得这梦有些奇怪,二胡虽然是他的亲伯伯,可有好些年不去他们家了。正纳闷间,有人送信过来,让他快回家去。说他的老婆昨天夜里给他生了个儿子。

  三胡的儿子回到庄子,还没看见他那刚出生的儿子,却又得到另外一个消息:他的伯父二胡也在昨天晚上死去了。

  看了新生的儿子,埋了死去的二胡,三胡的儿子越来越觉得那天晚上的那个梦有些奇怪。他甚至觉得那也许根本就不是梦。

  三胡的儿子给他的儿子取了个名字叫梦生。

  梦生慢慢长大了些,三胡的儿子发现梦生无论在模样还是在行为上,都和自己那死去的伯父二胡有了许多相像之处。梦生睡觉时,那张小嘴也总是不停地咀嚼着,仿佛那小嘴里含了一块橡皮,嚼也嚼不烂。

  二胡坟上的草长到一尺高的时候,梦生就会走路了。

  有一天,三胡的儿子在地里干活,一抬头,突然看见伯父二胡的老房子前有个人正拿着一只锄头在那里寻找着什么。自从二胡死去后,那房子一直上着锁,也几乎没有人去过那里。那个人又是谁呢?

  三胡的儿子看着看着,不由地一惊:那模样远远看去像极了他的伯父二胡。三胡的儿子就放下手里的活跑过去,等他走近时,才发现是梦生。

  梦生那时正拿着锄头在那里刨呢。

  三胡的儿子就问他的儿子梦生在那里刨什么?

  梦生说,寻宝。

  三胡的儿子看见梦生,一边刨着,嘴一边在咀嚼着。那模样真的像极了二胡。

  从这天起,三胡的儿子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他儿子梦生的这种行为了。他只能听之任之了。

  秋天来临了,下过一场雨。二胡的老房子经过雨水的浸泡,终于没能支撑住,有一天,突然之间就轰地一声倒塌了。

  房子倒塌的一瞬间,三胡的儿子猛然之间就想起他的儿子梦生来。他跑过去一看,二胡的房子已成了一片废墟。他在那片废墟里找到了梦生常拿着的那把锄头,只是没见梦生的影子。

  三胡的儿子就站在那里喊:梦生!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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