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双伶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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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剪刀替针做媒人

  

  我和青青是同一天进入电视台文艺部报到的,面对一一束束陌生挑剔的目光,我们拘谨而生涩,惺惺相惜。几天的相处,我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地方惊人地相似,她和我一样,瘦弱,爱喝绿茶,肠胃都不太好,爱吃面食,不能吃寒凉的东西,皮肤爱过敏,用同一种婴儿品牌的护肤品。如果不是我的生日比她早两个月,我们几乎认定对方是前世今生的双生姐妹。

  青青娇嗔地说,你是姐姐,以后要让着我呀。

  我笑,当然啊。

  一次平常的采访,我认识了林。林是我的老乡,儒雅稳重,在大学里教书。后来老乡聚会,几次见到了林。他所在的大学离电视台很近,闲时会约我出来吃饭喝茶。为了避免两个人在一起时内心的慌乱与尴尬,我带了青青一起去。

  一个雨天夜晚,我和青青加班做剪辑,对稿、剪片,忙完了,听着外面的雨声,忽而疲累、伤感起来。

  小茶,你有没有听说过剪刀替针做媒人的故事?青青问。

  我摇摇头。

  她说,小时候遇着雨天,我最喜欢看奶奶做针线活,一只细藤笸箩里放着针头线脑,奶奶眯起眼睛纫针,手一抖,针掉了,找来找去没找着,她就取过剪刀,在桌子上轻轻敲三下,口里念念有词: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而后拿剪刀在桌上轻轻晃摆,忽然,剪刀尖上粘起来刚才掉落的针。我很奇怪,就问奶奶,针怎么自己出来了?奶奶笑咪咪地说,针一听到剪刀替它做媒,就赶忙跑出来答应呀。

  初秋寒凉的夜晚,一段童年趣事,让人心中生起些许的暖意。我们相视而笑。

  你和林经常见面吗?以后老乡聚会,也带我去好吗?青青忽然扭捏着祈求我。从她羞涩的目光里,我恍然明白:她喜欢林。

  我点点头。

  我约了林,并“命令”他请我们吃饭。林爽快地答应了。见到林,青青紧握住我的手,手心沁出了汗。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青青去了洗手间。

  林似乎感觉出来什么了,眼神里有些许不安,欲言又止,最后嗫嚅着说,小茶,你和青青这么形影不离呀?

  我把目光移开,说,是啊,我把她当亲妹妹的。

  青青很快回来,我找话题让他们聊,借故走开。

  林找我们的次数多了,可每次无论我如何推托,两人非要和我一起,吃饭逛街。在林面前,我们像他宠爱的两个妹妹。天晚回家时,我执意不让他们送我,然后微笑着和他们告别,独自回到简陋的公寓,读书,看碟,听音乐,继续我孤寂的时光,把心事深深藏起。

  文艺部新开了一档旅游栏目,要去三亚拍外景,我和青青作为外景主持一起去了。青青一遍遍打电话发短信给林:林,我和小茶在天涯海角呢;林,我们今天来X兴隆热带植物园了,这里有非洲茉莉、旅人蕉,还有菠萝蜜呢;林.我们住的房间外,漫山坡的三角梅,好美呀。青青沉浸在爱的美梦里,幸福而甜蜜。

  春天里,青青要做五月的新娘了。她和林的婚礼,我是无法推托的伴娘。那天,我穿上了粉红旗袍,和她一起去化妆,当然,我化的是伴娘妆。婚礼上,玫瑰花瓣雨纷纷扬扬飘过,林望着青青身边的我,目光飘忽迷离。而我望着林牵着青青的手,心慢慢慢慢地放了下来。

  婚后的青青,成了幸福的小女人。刚好部里新开的栏日缺人,她做了主持。荧屏上的她,从容优雅。可是,却听她偶然说起,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池塘。

  周末,我去青青家里吃饭。林做饭给我们吃,竟然烧了一盆汁浓色正的红烧肉。林说,听青青说你爱吃红烧肉,就学着做了。

  青青娇嗔地附在我耳旁说,他前天就买了五花肉,用冷水叮着,半夜还起来一遍遍地换水,说是把肉里的油污全浸出来,还怕你吃了上火,炖肉时放的是冰糖呢。

  我低头看着碗里的米饭,一粒粒往口里送。

  这时,灶台上,锅里的汤潽了出来,我赶紧跑过去掀锅盖,腾升的蒸汽瞬间将我的手腕熏得一片酡红。

  青青慌得去找烫伤膏,林握起我的手,急急地吹,眼里惜怜万分。我忍住没让泪落下来,躲开那目光,收回胳膊,笑笑说,没事儿的,只当做了一次香薰。

  青青咬牙说:小茶,你什么时候不这么倔强,让我们心疼一回好不好?

  我说,我是姐姐呀,不能像你那么娇气。

  转眼到了秋天,哥哥帮我联系了家乡的电视台,让我回去看看。回来后,却听说青青已经辞职离去。

  青青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小茶,我不在他身边,你多帮帮他。如果他心情不好,你多劝劝他,让他少抽烟。他听你的。

  林来找我,一脸的憔悴。他定定地看着我手里的茶杯,说,她去上海了,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找她,只在一起吃了顿饭,她就让我回来了,我们在一起只待了一个小时。

  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静静地,沉在杯底。林给我的茶杯里蓄水,手颤抖着,水漫出了杯沿。林的手无措地在水磨石桌面上划着,目光在我的沉默中一点儿点儿黯淡下去。

  深秋的一天,我给台里递交一份辞呈,悄然离开。

  我回到家乡的电视台,做了一名幕后编辑。这个小城,是让我能够安心度日的小池塘,我越来越多地见到了旧时好友,只足,再也见不到青青。后来听说她在南方一家电视台做了文艺节目主持人。我拿着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等到子夜,却寻她不见。

  打开已经停用的手机,我看到一条条未读的短信跳了出来:小茶,你在哪里?

  林,青青,我,彼此分离,却在千百度地寻找彼此。我们谁也无法说清,为什么要逃离,为什么还要苦苦找寻。

  我看着桌上桑木镜框里,青青和我的合影。我们在一株海棠树下,脸贴着脸,笑靥如花。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我从笔筒里取出剪刀,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缓缓晃动,口里念着: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

  

  暖香

  

  她裹紧了厚厚的羊绒披肩,走在清寒的月光下。

  初冬的夜晚,屋里渐生寒意。每次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都感到凄清无比,侵骨的冷传到十指尖,生疼。她忽然想起那只霉绿斑斓的铜香炉。

  炉凉,茉莉盘香放进去就熄了。她愣愣地定了会神,裹了厚披肩出门,去寻一些干树枝烧炭,来温那只冰冷的香炉。

  她是一个老派的女子,喜欢玉、丝绸;喜欢做菜,煮茶,看电影;喜欢读《红楼梦》,还喜欢《浮生六记》里的芸娘。即使整日忙着许多事情,一个人的日子,总归是莫名的冷清。那只香炉,是朋友送的,说炉里若熏上香,能温暖她那颗古而幽的心灵。朋友总是对着她家里满架的瓷瓶儿古罐,戏谑地说:生错朝代了,怕是遇不到像你这样心有古意的人了。

  那又怎么了?她想,这样的日子,静而雅,挺好。

  月光下仔细地寻,也没看到干树枝的影子。走到拐角的一个院子前,看到一个人站在栅栏旁,用一根细木棍儿拨拉面前铁桶里的炭火,若有所思。看到炭火,她心里一喜,走了过去。

  那人仿佛被惊了神,抬头看她。她忙歉意地说:我想找些炭火,用来温香炉。您烧这炭火是……

  他“哦”了一声,前几天刮大风,吹落这么多的干树枝,把它拾了烧毁,省得日后起火。说着他用木棍拨了拔桶内的炭,让炭火的红露出来,他的脸也被炭火熏出微黄的暖意,然后说,你若熏香炉要用香木,这是寻常枝木,用这个炭温炉,会熏得满屋黑烟,古人用的熏香都是沉香檀香一类的片香,选上好的香灰存在熏炉里,用的时候把香屑、香片埋在香灰里面,用银叶点着熏……看来应是一位熟谙香道的人。她静静听着,听得入迷。

  他身上穿着家居服,语气温和,透着居家男子的闲散随意。他说,香炉不仅要有炭来温,还要有香来养。茶城里有家店专门卖香片的,有时间你可以去看看。

  她心里喜着,顺着他的话说几句略懂一点儿的香道。正聊着,男人突然说,你的声音很耳熟啊。

  她一时无声。是的,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人熟悉她的声音。她在电台主持夜间谈话节目《月亮河》,和听众聊一些心灵话题,参与节目互动的人向她诉说心中盼忧愁与哀伤。她不知道,这个城市究竟有多少忧愁无眠的人,那么多孤独的,忧愁的,受伤的心,需要着依靠着别人的温暖。她用声音温暖着那一颗颗心灵,却不过是别人的炉火,自己仍是凉的。

  上弦中月,月光清亮,他们相隔两三步的距离,能看清彼此的脸,她甚至看清那一双浓眉间,隐隐透出来的忧郁。在这样的月光下,和一位陌生男子碎碎地说着话,她蓦然觉得时光一下子恍惚苍凉起来。而此刻,这桶里的炭火,不是正在温温地,暖着他们么?

  她说,和你聊,真是长见识了。

  末了,他们含笑道别。

  空着手回到屋里,她忽然有些诧异,最近一个月来都没有刮大风,他哪儿拾来的树枝?

  那天下了节目,已是子夜时分。走到电台门口,保安交给她一个纸包,说是一位听众送的。她打开看,是一包沉香片。

  她把香片燃着放进香炉里,袅袅的香气里,月光下那位男子温善的脸庞,与一丝丝的暖意无声浮起。

  第二天她起了早,走到拐角的时候刚好看到那男子出门,神情却是拒人千里的漠然,丝毫没有了月光下的温和谦恭。他打歼车门坐进去,发动了车。她停住脚,避让着,那辆车从她身边行过,她能感觉到引擎轻微的颤动和车轮碾地的沙沙声,望着它渐行渐远。

  她独自去了茶城,寻到他说的那家佛事香店。一进门就看到墙上一幅宣纸发黄的卷轴,上书:怜君亦是无端物,贪作馨香忘却身。她沉思着,不解其意。

  店主人正在喝茶,听说是来买香木的,便起身说,您先闻香看看。说完在木案上起上一炉香,从旁边的锦盒里取出一些物件来,香匙、香夹、香渣碟……又从盒中取出一段香木,用刀小心地在木块上割取了几片,放进一具闻香炉内。顷刻,香炉里只有香气散出而看不见一丝烟雾。闻过香后,她挑了几片沉香片。店主人边包香木边说,懂得品香的人不多了,来买的呀就那么几个人。忽然她想问起那个人,却还是无声离开。

  她把沉香片放进炉里,点燃了。淡淡的香气从香炉里漫出来。眼前浮现出一位男子在月光下,微蹙双眉,对着桶炭火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想起了一部电影里的台词:“以前的人,心中如果有什么秘密,他们会跑到山上,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一个洞,然后把秘密全说进去,再用泥巴把洞封上,那秘密就会永远留在那棵树里,没有人会知道。”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着难以言说的秘密?也许,月光下的那桶炭火,面前燃着香片的香炉,也会像树洞一样藏起人心底的秘密?

  她用手拢着香炉,感受那些微微的暖意,任那幽幽的香气,氤氲着。

  

  [责任编辑 何光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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