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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八岁的时候，一个小名叫黑牛，大名叫韩非的男孩子，把一顶用黄豆叶柄编织的灿烂的花冠戴在她头上，对她说，我要娶你当老婆。她觉得老婆这个词侮辱了她，大哭着，去找她的娘告状，她娘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去责问那个男孩子，一句“去旁边玩”就把她打发了。
她浮皮潦草地长大。十八岁、二十八岁、三十八岁……未必如树木留下年轮，可供缅怀与追想，而爱情呢，她经历了多少回，你如果这样问，那就如同你问。这些年来，树开了多少回花?
树开花在树的运数里，开花的时候蜂飞蝶绕，树也妖娆，春也浪漫。春之后呢?是炎炎夏天，但她爱情的夏天，如某些地方的春天，总是短暂，一晃而过。至于秋，秋意味着收获么?但什么是收获呢?她不可说，不能说。“夏虫不可语冰”。某天在这个句子前，她呆了一呆。是的，她生命中过往的那些男人，来时，如一盏灯，给她的幽暗一片短暂的明亮，然后灯移走，光消失，她仍在幽暗里，还会有怎样的情景呢?她不知道，也无法想象，她在春天的葳蕤里，也葳蕤，也灿烂，在夏天的热烈中，也是热烈的吧。她或许是活在爱中的，她那么美，小时候有小时候的美，长大有长大的美，老了呢?也比和她一样老的女人美。如果风光是可以被一个人占尽的，那她似乎是占尽风光了。但不是这样的。如果你让她辩解，她会这样说。但是有人会听得见，会以为然么?谁知道呢。
她结过一次婚，不到五年的婚姻。还没来得及厌倦，他就走了，或许是他觉得厌倦了吧。有时候她一个人独自陷入冥想的时候会这样想。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和自己终于结了婚的男人也选择离开她呢?第一次，她想一个问题，她是美的，美的东西怎会没人爱?美丽的女人怎会没有男人娶呢?当然有。但是，他们为什么像风挡不住地来了，却又像风一样留不住地去了呢?
自恋。又一次她独自对镜，把那些走近她生活中的男人，像胶片一样在眼前一一呈现的时候她想，他们爱她，说到底，都不如她自己爱自己，到头来，那被比下去的一方自然就暗淡了，苍白了，他们先败给他们自己，最后败给了她，于是他们走了。离开会没有眼见着的对比。
那个和她结了婚的男人死于一次偶然的交通事故，但是，她不认为那是一次意外、一次偶然，她固执地觉得是她害死了他，是她不能像他爱她那样去爱他。现在他死了，把更广阔的空间留给她回想他，她第一次觉得他好，他在她生命里的分量重要。她第一次深感绝望，觉得她是爱他的。是能够深深爱他的。原来自己除了爱自己，也是可以去爱一个爱自己的男人的。但是，一切都不存在了，爱是要有所依附的，他的身体，他的气息，他的温度，离开这个世上很久了，离开她很久了。
她宁愿去信巫师，她渴望巫师能替她招他的魂魄回来，听她倾诉出她的心语，但是一次次的，连巫师也失败了。茫茫的阴阳两隔的世界，只留给她绝望。
她在她的绝望里残延着岁月。她摈弃从前的华丽过最简单的生活，她生活中的物品能选择一次性的，那她肯定就用一次性的，回环往复、山重水复的错觉她不要。
她几乎不去见人，更别说陌生人了。她待在她的公寓里，只有一个和她有多年交情，了解她大概甚于她自己的男人还能偶尔见到她，帮她料理她活着最起码的那一点儿事情，他是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线索。
就这样，一晃又过去了很多年。
现在她老了，鹤发鸡皮，那是上帝给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很正常的样子，但她不能忍受这样的形象，她第一次去接近陌生人，请他帮忙为她整容，整过容的她还去拍了照片。
这一年，她八十三岁了。一个下午，她坐在窗边，努力回想，但是记忆像浓雾中的青纱帐，混沌、暗哑、潮闷。她对自己的一生想要做一个大体的回顾却已经不能。她觉得自己活得太久，像她这样的人，活得太久就更没有亲人了，何况她离开自己的故土已经几十年了。她后来想回忆一下自己生命中的男人，但是，她想不起他们的样子，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可她偏记起有一个小男孩，把一顶金黄色的花冠戴到她头上，语气铿锵地说要娶她当老婆。
我哭了。我为什么要哭?她的意识在这个疑问上停顿，长时间地停顿。仿佛老时钟锈住了指针，想要发出嘀嗒声，却不能自主。
等几天后她那个唯一的朋友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死去了。她还在窗边的那个椅子上坐着，脑袋搭在椅背上，嘴角是一抹依稀的笑意。
你笑着走就好。她的朋友，静静地对她说。
她生于农历正月十五，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
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没关系”得到最后的释然。
现在，那些看她的眼睛如果还能打量她，也一定是隔着一张纸的厚度。
隔着一张纸，我们看见似水流年。我们用这样那样的语气，谈一些风月往事。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生，也这样，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