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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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母亲要到妹妹家过一个冬天。临走,母亲跟我商量,带上壮壮吧。

  我没同意。虽然妹妹居住的城市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但是对于过惯了北方生活的我们,也许不太适应呢。况且,妹妹那里离我们这儿远隔千山万水。坐了汽车上火车,下了火车上汽车,来来回回需要奔波一天一夜。壮壮能受得了?万一水土不服得了病,岂不让您老人家着急?

  母亲最终采纳了我的建议。走进熙熙攘攘的车站,母亲眼眶里塞满了委曲求全的泪花,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送她的我和壮壮。在售票员的一再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登上南下的列车。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母亲大惊小怪地从玻璃窗口扔下一团纸。仿佛我没看见,她在玻璃里面反复做着让我向下看的动作,俨然一个笨拙的哑剧演员。

  打开纸团,上面是母亲给壮壮的食谱:早晨,鸡蛋、油条;中午,骨肉(猪、牛、羊均可)加汤(先咸后淡);晚上,蛋糕或热馍。后面加一行粗粗大大的注释:不可机械,灵活掌握。

  按照母亲的叮嘱,我每日一丝不苟地侍候着壮壮,生怕有什么闪失。

  北方的雪说下就下了,连续阴冷的天气让人无比窒息。母亲打来电话,壮壮冷吗?多加一床毛毯,多加热汤。汤最好成一点儿,必须保持身体的热量消耗。母亲的吩咐如连珠炮似的从南方袭来,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我说,您老就放心吧,壮壮的事情,您就不用瞎操心了,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放下电话,我竟然对壮壮产生无比的嫉妒。思绪如一股强大的电波,让我回到我的少年时代。那时,家家户户过得穷,我家也不例外。不能说吃了上顿没下顿,却是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我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北风如刀子似的在淮北平原上刮来刮去。由于跟同学们疯玩,身上唯一的一条棉裤被一根树枝扎破一个洞。刀子一样的风从破洞里钻进我的身体,让我颤抖得如树上残存的一片枯叶。母亲非但没有怜悯我,反而用一根槐树擀面杖在我裸露的头上种了一个血疱。小时候,挨母亲的打和骂不在少数。而唯有那个血疱如同罪恶的种子一样种到我心里,时时发出不满甚至憎恨的芽儿来。

  那几日,我故意没让壮壮吃饱,也没让壮壮睡好。我不断减少食物的供应量,或者颠倒咸淡的顺序。看到壮壮瘦去一圈的脸庞,我心里暗暗高兴。在壮壮昏昏欲睡的时候,我会把过年没放完的鞭炮放一个。等壮壮睁大眼睛,我幸灾乐祸地吐一个圆圆的烟圈。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也让壮壮尝尝我小时候的滋味。甚至可以延伸一点儿说,要让母亲对我的残忍转嫁给壮壮一些。

  母亲隔三差五打来电话,问壮壮这壮壮那。我偶尔故意岔开话题,说您老人家在那儿热吗?母亲不接我的话茬儿,说看天气预报了,家里比这里差二十多度呢,别忘了给壮壮加被加汤。

  我心想,我应该是壮壮,如果是壮壮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星期天,晴,天空如水洗似的碧蓝。我起个大早去菜市场,买了一大袋子鸡鱼肉蛋。我想加加餐,为我自己,也为壮壮。

  二叔风风火火地从乡下来了。二叔虽然不是我亲叔,但是在乡下老家,没有再比二叔更亲的叔了。前几年,二叔往城里走得勤,这几年不知为什么上门稀了,我还以为二叔不愿意跟我们沾亲带故了呢。所以我十分高兴,拿出陈了十年的老酒,执意要跟二叔喝两盅。

  喝酒的时候,我夹了一块排骨给壮壮,并自言自语地说,吃吧,乖壮壮,也有你的份儿。

  二叔忽然瞪大了眼睛,脸红脖子粗地冲我吼,你说啥?二叔嘴里喷着酒气,眼睛里冒出两团火。

  我急忙赔不是,二叔,我哪里说错了?壮壮似乎也对二叔的表现强烈不满,冲二叔汪汪地叫起来。

  二叔的怒气仍然没消,将手里的酒杯摔到桌子上,牛似的勾着头说,你怎么叫小狗是壮壮呢?你知道你爹的小名叫什么吗?

  父亲已去世多年,我一直是母亲一手带大的,父亲的小名我怎么会知道呢?

  二叔告诉我,我父亲的小名就叫壮壮。

  我呆若木鸡。那天,我喝醉了。

  第二天,我给母亲打电话,说壮壮想你了。我把传声筒递到壮壮嘴边,壮壮汪汪汪地叫个没完没了。

  第三天深夜,我家的门铃火烧火燎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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