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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既然你打算娶我，那我就必须把埋藏在心里多年的一个秘密先跟你讲清楚，你最好是先听完了再做决定。
你说呗!咱俩儿从小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长大后又都没离开过这个镇子。谁家有啥事不知道?你们家姐儿五个，个个美丽动人，是镇上有名的五朵金花。年轻时我追求过你，你嫌我家穷，嫌我没工作，不干。后来你嫁了个来做生意的南方人，那小子发达了又把你踹了。这些年你一直领着女儿生活。我呢，自从被你伤了自尊以后发愤图强，考上了警校，当上了警察，要不是我那老婆得了乳腺癌没了，咱们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机会了。我认为咱俩彼此熟悉得就像左右手，我还真就不信你能有啥秘密我不知道?
那可不一定。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我说出来你没准儿就被吓跑了。
嗨，别忘了我是警察。胆儿小能当警察吗?你说!
正因为你是警察，我才必须告诉你。听好了——我是个杀人犯!
瞧瞧，让你少喝，你非得说好喝，喝高了不是?这牛栏山二锅头劲儿可大着呢!
嘁!我的酒量你也不是不知道，这点儿小酒儿，就是毛毛雨。
那也不能乱开玩笑!
谁开玩笑啦?去，喊服务员再上一瓶酒，听我慢慢地、细细地跟你说，听完了，你该抓就抓，该押就押。你不是警察吗?可不能为了娶一个半老的女人就徇私枉法，耽误了前程。
那你就说吧，我听着。
你知道，咱们这茬人命运不济，生出来就挨饿，上学就赶上了“文革”。我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成了杀人犯，你想都想不到吧?
哈哈，扯淡!十二岁的小丫头片子能杀人?你杀了谁?
别打叉，好好听着!
我十岁那年，我爸被整成“内人党”，在监狱里被活活打死了。我妈本来就有肺病，听到噩耗悲愤交集，犯了老病，吐了半脸盆子血，没几天也跟着我爸走了。我家的天塌了。接着，大姐二姐下乡插队，三姐四姐被二叔接去抚养，大哥那会儿刚结了婚，我就在大哥家吃住、上学。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四分五散了。
这些事我都知道。
你说我们姐儿五个都漂亮，这不假。但最水灵的是二姐，样板戏《杜鹃山》你还记得吧?二姐长得多像戏里的那个“柯湘”啊!
没错。
二姐插队的地方是个穷山沟，那会儿农村让“大跃进”折腾得贫穷落后，农活儿又苦又累。二姐要强能干，样样活计都不比别人差。那也不得好儿，因为我们是反革命家属嘛。二姐还能歌善舞，知青演文艺节目时，那个大队的支书相中了二姐。支书已经四十多岁了，有老婆有孩子。但他长得不错，能说会道的，他盯上了二姐，一次次找二姐谈话，帮助和教育二姐。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把二姐塑造成了一个改造好了的反革命子女的典型。他发展二姐入了党，又提二姐当了妇女主任，把二姐从水深火热中解放了出来。这些都是二姐过年回来跟大哥说时，我顺便听到的。
我十二岁那年冬天，大哥生了病，他是铁路职工，去铁路局医院住院，大嫂陪护，我一个人在家。二姐回来了，我发现二姐胖了，走路很笨的样子。二姐说，给大队办点儿事，顺便在家待几天。我很高兴，二姐回来了就不用我脖子上挂着把门钥匙自己做饭了。
那天晚上我放学回家，却被一个从未见过的场面惊呆了——二姐躺在地上，脸像纸一样白，地上全是血，血泊中一个婴儿正踢蹬着小腿儿哇哇地哭叫——
二姐有气无力地说，老妹儿，帮姐一个忙……
我站着没动。因为我不知道她要我做什么。
看我像个傻子似的戳在那儿，二姐急了，指着血泊中那个婴儿大声地说，快把他扔到厕所去，一会儿大哥大嫂就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但我还是听从了二姐的吩咐，我到厨房找来装煤的土筐，用煤铲子把那个婴儿撮了进去。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在嘭嘭地跳，手也像冻麻了似的不好使，然后我拎着土筐跑出去，在寒风的呼号声中把筐中那个仍在啼哭的婴儿丢进了公厕深深的粪坑里。
我回到家，二姐正在吃力地清理地上的血迹，我要帮她，她却不让我伸手。我看到二姐惨白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儿，我心疼她，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她接过去，坐在炕沿边上攥着我的手说，老妹儿，记住，这个秘密只能咱姐俩儿知道，跟谁都不能说。
那天半夜，大哥大嫂回来了，他们什么也没看出来。
二姐在家又待了两天，就回大队了。
我恪守了这个秘密。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我结了婚，有了孩子之后，每当想起这个秘密，罪恶感就像潮水一般淹没吞噬了我的心。于是，我常常做噩梦，噩梦中总有那个婴儿哭喊的场景，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二姐，还有我，当时怎么就那么狠心呐?
你知道，我头一胎生的是个男孩儿，那是个白胖小子，眉眼儿周正，眼珠儿漆黑漆黑的，看着很健康的样子。有句老话叫三趴六坐，可他六个月了还不会坐着，但他也不怎么哭闹，一天一天地就那样躺着把小手举到眼前摆弄着。那天，趁他睡着了，我去粮店买了点儿粮，就一会儿的工夫，他就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我豁然明白了，他就是我扔到厕所里的那个屈死的孩子!他把小手举到眼前摆弄，原来那是在数日子。我这是报应啊!
那段日子，我天天去焚烧他的河边哭泣，边哭边想，想了很多，我甚至不想活了。活着有啥意思?那个南蛮子看出了我的心思，找人看着我，我才没有死成。
就是现在，我仍恨自己的双手，我觉得它们是罪恶的，是不洁的。有时，我用肥皂拼命地洗，也觉得洗不干净。有时，我恨不得拿菜刀把它们剁下来……
唉!事过多年，你也不要总把这件事搁在心上了，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你懂什么呀?呶，给你纸巾，看你眼睛都哭肿了。其实，要追究责任，二姐是应负主要责任的，可二姐也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呀!
这一点儿我也想过，我有时也替自己辩解：那个时代就是一个噩梦的时代。可我毕竟是女人，我的心永远不会原谅我曾经做过的那件事……
我的秘密讲完了，你看着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