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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字，是从一头猪开始写起的。
这是一头什么样的猪呢?
这头猪起先并不是我们家的，是村长刘明文家的。
村长家是村里的首富，整天招待镇里的头头脑脑，酒啊肉啊吃不完，就便宜了这头猪。猪是母猪。村长大鱼大肉，这头猪就肉汤泔水，一日三餐，富足悠闲。邻居马顺每当圪蹴在门前的木墩子上吃饭，就用筷子拨拉碗里的萝卜咸菜，长吁短叹，说：我辛辛苦苦干了五十年，竟不如人家一头猪。马顺羡慕的这头猪，就是刘明文家的这头猪。富贵生淫逸。人如此，猪也是这样。吃惯了“山珍海味”，这头猪的胃口就越来越刁钻，以至于每顿饭没有肉汤作料它拒绝就餐。刘明文急了，拿着棍子敲打这头猪说：你这个畜生，你以为让你吃了几顿好饭，你就是一个人?
刘明文这么说的时候，已经不能天天吃肉喝酒了。
究其原因，很简单，刘明文被对手弹劾了，下台了，不当村长了。脱毛的凤凰不如鸡，不是村长的刘明文，家里的光景一落千丈，别说喂猪泔水了，就是自己半月十天也难吃上一顿荤腥了。没有泔水，猪就躺在猪圈里直哼哼，不动弹，绝食了。刘明文急得上蹿下跳，骂完猪，歇一支烟的功夫，还接着骂。全村人都知道，刘明文在骂猪的时候，还在骂人。没办法，口干舌燥的刘明文只好准备把猪卖了。卖了再买一头。有人瞧见了便宜，蠢蠢欲动，却又迟迟未动。原因是谁家能天天吃肉，没有肉又哪来的肉汤喂猪?买它根本不是买猪，简直是请回家一位祖宗。很多人有所顾忌。
没人要，母亲就掏出一百块钱，把猪赶了回来。
母亲喂猪很有一套。至今，街坊邻居说起这件事都啧啧生叹，羡慕不已。
母亲将粉碎的草料，掺上一把麦麸，或棒子面，用刷锅水拌了，用一个铁盆端过去。第一天，猪不吃。母亲端走了。第二天，猪闻了闻，还是不吃。母亲又端走了。第三天，还没等母亲把猪食拌好，它已迫不及待地拱门了。
就这样，这头猪在母亲的调教下，改变了过去的馋嘴毛病，见啥吃啥，没有不吃的东西。它的到来，使我们家的院落一下子热闹了许多。猫三狗四猪五，它一年下两窝猪仔，一窝猪仔至少十二头以上。我家院里，一年四季经常蹦着生性活泼的小猪。生小猪时，不用母亲操心，它就提前在秸秆堆里建起一个窝，哼哼唧唧的，顺顺当当地下仔。往往第二天喂食时，才发现它的身边偎依着十多头粉嘟嘟的小猪。
这时候，它不再懦弱、胆怯，极富攻击性。
大伯家的花狗，以前是我们家的常客。有次，却因撕咬小猪，彻底触怒了母猪，被它扑倒在地，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耻辱。好不容易逃脱了它的攻击范围，花狗已是胆战心惊，自此不敢再进我们家半步。
母猪因带小猪，吃不饱，每天天不亮就拱门。“咣当咣当”的拱门声，总会打碎我们的酣梦。有次，它拱开了灶门，把发在灶台上的面吃了。这彻底激怒了看家守院的我，为了逃避责任，我抽出一根棍子，撵着它打。它跑到哪里，我撵到哪里，棍子打折了，我用脚踹。最后，它跑进了厕所，龟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母亲从地里回来了，拉住我说：很多时候，有些事根本不能怨猪，它是畜生，啥也不懂，难道你也不懂?你把它打死了，这么多小猪咋养活?母亲看到窝在厕所里的母猪一动不动了，心疼得直掉眼泪，骂我是二百五，猪死了，你就干净了!
后来，它溜出了厕所，跑进猪圈，一天没吃喝。
好一年，歹一年，一窝猪仔富三年。养一头猪，明年的农耕花费就有了，攒三四头猪钱，就是一座房屋。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会儿，家家养猪。我家的猪仔物以稀为贵，一头猪仔能卖一百多元。因为有了这头猪，母亲在街坊邻居面前扬眉吐气，把一个没有男人撑腰的家拉扯得蒸蒸日上。
后来，我考上了中专，母亲轻而易举地拿出了学费。
我中专毕业，母亲又用养猪的钱，给我在煤矿娶了媳妇，购置了一套半商业化的旧楼房。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母亲了。母亲却笑着说：你应该感谢那头猪，没有那头猪怎能有你的今天?
这时候，那头猪已经老了，走不动了，经常挤压小猪致死。
老得快死的时候，母亲把它送到了屠宰锅，又换回了一百块钱。屠宰锅是刘明文开的。刘明文种不好庄稼，在村里开了屠宰锅。生命轮回，世事无常，我不知道刘明文会怎么嫉恨这头猪，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杀死它。等我知道的时候，已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我曾经用那种粗暴的态度殴打了这头温暖了我生命却不会说话的家畜，这让我陷入了从所未有的自责当中。
女儿写命题作文，题目是《我最感谢的人》。
女儿边写边问我：爸爸，你最感谢的人是谁?
触“题”生情，我说：我最感谢的是母亲，其次还有一头猪。
感谢猪?女儿听完，扑哧一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