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小小说二题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奶奶树
  奶奶是个能干的人,是最爱我的人,但也是个最心狠的人,一直以来,她始终坚持不让我们为爷爷祭坟。
  这个结淤积在我心头数十年,直到奶奶去世的前一天,才迟迟将它解开。奶奶和爷爷的姻缘如同白日的梦靥,眼睛刚闭上,就被惊醒了。醒了,却发现,她的男人是个“大烟杆子”。
  他歪斜在炕头上,将自己笼罩在烟枪喷出的烟雾里。他不屑于她青春的容颜,只将他空洞的眸子苍蝇般地盯向她黑黝黝的发髻,她高高盘起的发髻上别着一枚金子打成的发簪。
  奶奶用手捂着日渐凸起的肚子,苦苦哀求,可爷爷的毒瘾已深,怎能听得进劝?他趁奶奶熟睡的空儿,偷卖了金簪,获得毒资。奶奶哭得背过三次气。
  自爷爷变卖了奶奶的发簪,换得他体内所需的“养料”起,他的脸色剧烈变化,最后竟比金发簪的颜色还要黄了。渐渐地,祖上留给他的三亩田地,一排崭新的瓦房也被他一点点地抵押出去,魔鬼般地幻化成一股股白烟,穿过他嘴里的烟枪,“噗噗”地冒了出去。
  他的手臂,不是一只手臂,分明是两截朽木。他的身体成了裹着一层黑皮的骨架。
  奶奶被迫拉着四岁的父亲和“行尸走肉的”的爷爷搬进了一间就无人住的小吊楼。
  当黑亮的焦油在温度的驱使下变成浓浓的白烟深深地进入他腹中时,他也会后悔、内疚,万般无奈地跪下来,抽自己耳光,祈求奶奶原谅。奶奶不吱声,把脸扭向一边,抹眼泪。
  坠入毒海中的人,扑腾不了多久,肯定活不长,亲朋好友私下里偷偷给奶奶宽心。果然,生命在他三十二岁时戛然而止。好在他们有儿子留存,奶奶知道自己不会孤寡一生。
  奶奶把自己关进屋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走出来,自言自语地宽慰在场的人:哭啥呢?有啥好哭的,并微笑着向前来帮忙的人递烟敬酒。
  奶奶在爷爷下葬的第七天,绕着爷爷崭新的墓堆亲手植下了七棵树,七棵椴树。她取椴的谐音,以树为刀,在阴阳两界狠狠一挥,劈断了她和爷爷前世的一切恩怨。
  奶奶从此努力让自己的一双小脚坚强地站在大地上。
  她干活最舍得出力气,好像跟活儿有仇似的,非得将活儿赶尽杀绝。奶奶给别人做短工的几年里,没剪过手指甲,她十个指头上的指甲从没长上来。她赌气,用使不完的蛮力来弥补她在婚姻上犯的错。奶奶在她三十六岁的那年,终于赎回了爷爷抵押出去的瓦房。她的脸上洋溢出大功告成的喜悦,做了一大桌酒菜,把我父亲叫到跟前,说:那个死鬼把我们家坑死了,现在三年已过,以后你就不要去给他上坟了。
  我长大后,多次萌生给爷爷祭坟的念头,可我的念头刚闪出来,就被父亲搪塞了回来。父亲每次敷衍我时,都会有意无意地偷瞥一眼奶奶。见奶奶不发话,我们也不敢吱声。记忆中,我从没给爷爷扫过墓。
  奶奶七十三岁的时候,正式开始发挥她做女人的特长。奶奶喜欢上了纳鞋垫。她把各色各样的布角布头用糨糊糊在一起,贴在门板上,等晾干了,取下来,剪成鞋样,开始一针一线地纳。鞋垫是十字绣的,款式多样,针脚细密认真,漂亮别致。很多女人赶来欣赏她的作品。有刚刚做了新媳妇的女人,她们敬佩于她的手艺,三五成群赶来学习模仿。还有一些老人,他们手脚和奶奶比起来,虽已不再灵活,但却愿意坐在她身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和她拉家常。奶奶纳出来的每一双鞋垫全都白白送了人。熟悉的人来了,想拿就拿,她从不计较。一些陌生人,只要能和奶奶搭上几句话,便很容易得到她一双鞋垫的赏赐。她不停地纳,从不让自己的双手闲下来。这一爱好奶奶一口气坚持了十年。
  奶奶八十四岁的时候,突然变天,说想去爷爷的墓地看看。父亲和我手忙脚乱,连忙准备纸钱、香裱类的祭品。我们很想给爷爷补上一次坟。可奶奶连连摇手阻止:不就是去看一下,何必大费周章?
  奶奶瞥都没瞥爷爷一眼。隔着一定距离,奶奶说:“还是把我葬在他身边吧,但一定要用树隔开。”
  奶奶一生累过了头,只要不想起来,完全就可以睡着不起来。奶奶当晚躺下后,再也没站起来。奶奶在父亲的梦中,留了条遗言:“我需要七棵柏树。”
  父亲遵照奶奶的梦嘱,在她的墓边植了七棵柏树。
  奶奶的墓虽然紧挨着爷爷,却被柏树严严实实围着,看上去是那么倔强而独立,一如她生前的性格,不亢不卑。
  
  儿子去外省求学后,她就一个人生活着。
  生活的空虚,让她将爱的重心转移到母羊身上。那只羊她喂了好多个年头了,她已视它为家中一员。
  丈夫那年去越南打仗时儿子刚念中学,儿子因为有一个在老山前线打仗的爹红极校园。师生们器重他,称他小英雄。小英雄代表着人们那时所希望的一切。
  不久,噩耗传来。小英雄的父亲战死疆场。见母亲流泪,小英雄没有。在他眼里,英雄是钢铁铸就的,无须亲人为他洒泪。他抬头挺胸,站得笔直,庄严地接过部队军官递交的父亲的骨灰和一块镀金的“光荣烈属”的牌子。
  两年后,小英雄便踏着老英雄的血迹上了大学,是学校保送的。
  儿子走后的第二年,她买回了一只小母羊。小母羊暂时填补了她心里空出的地方。她便和小羊相依为命。
  可那只小母羊总不见长,食量不小,却不长肉。喂了一年了,依然又瘦又小,没有产崽的迹象。开春时,她不想喂了,就将它拉到市场去卖,但却没有一个买主过问她的羊。有个好管闲事的人对她说:一看你这羊就是近亲繁殖,近亲繁殖的羊毛长肉薄,一把骨头,膻腥味大,味道也不好,没人愿意吃。他说他有只功能无比强大的种羊,专负责羊种的改良,已经优化了方圆数十个村子数百只羊的品种。他殷勤地要求无偿为她的羊配种。
  她接受了他的建议。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她的母羊去配种。可那家伙不放过眼前机会,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下,公然提出要和她先睡上一觉,然后再为羊安排好事。
  真奇怪,男人没安好心的举动她还没反应过来,倒早让她的母羊识破了,母羊悄无声息,头一低,四蹄一撑,恶狠狠地朝男人的腿猛地顶了一下。男人被顶了个趔趄,一边抓地上的东西准备还击,一边咒骂:这狗日的羊成精了,竟然顶人。
  她满心欢喜地牵着羊回来,心里十分得意。羊保护了她,更重要的是羊为她出了口恶气,挽回了她的颜面,她决定从此像爱儿子一样爱她的羊。绝不给她找公羊。配什么种?天底下,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是公的,都不是啥好东西。她和那只母羊从此相依为命了。
  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盼望儿子顺利完成学业,更渴望儿子能回家看她,哪怕一次也行。
  儿子外出求学四年未归。她一心盼着儿子能在毕业后回来一趟,但没有。找到工作后总能回来吧,仍没有。她想儿子想得发晕,有种头晕眼花的感觉。她曾让人打听儿子的近况。迟迟等来的消息是,儿子留在母校,之后又出国搞什么研究了。这一去可能需要更长时间。他让人给母亲回话,表示回国后立即回来看她,让她安生待在家里。
  她恨不得把儿子抓住咬一口,思念抹不去漫长的六个年头。一种对丈夫和儿子的混合又复杂的情绪让她产生了一种无法遏止的失落。
  她抚摸羊的头,羊便乖顺地把头倒在她怀里。她给羊说话,羊也理解似地听着。羊很老了,它已经九岁,以照羊的寿命,早已步入老年之列。但它越老越乖,越老越懂得人心,完全了解主人的哀伤与痛苦。她在院子周围种了些野花,每天早上拉着羊看日出,傍晚和羊看晚霞。夕阳照着她灰白的头发,照着羊困顿的眼睛。他们朝夕相处,彼此都沉默着。
  换季节的时候,她总要将儿子的房间一遍遍打扫,整理他的衣柜,儿子的衣服里有儿子的气息,她想得忍不住了,就去闻闻儿子的内衣、鞋和袜子。
  她流着泪,抚摸那块镀金的烈属牌子,嘴里往往喊的是儿子的乳名。后来,她眼泪少了,话却多了起来,多半是自言自语的,她呼唤羊时,竟也叫的是儿子的名字。她已经把羊和儿子合二为一了。生命的火焰在爱恨交织中一点点熄灭,她便稀里糊涂地倒了下去,倒在羊的脚下。
  思念把她夺走了。
  老母羊咩咩地叫着,声音像闷罐子火车。
  发现她死去的是一个名叫来喜的哑巴男孩。他边跑边哇啦哇啦叫,叫声唤来了村里人。她的后事也就被村民简单操办了。
  小哑巴收留了那只母羊,他每天把它拉到它主人的坟前,拴在一棵小树上吃草。母羊晨去暮归,算是给它的主人守孝吧!
  不久的一天,小英雄回来了。面对一堆黄土,小英雄的确有些内疚,说这些年忙得很,不得不费些时间来处理一些实际琐事。为此他的行程一推再推。他悔恨回来晚了,未能见上母亲一面。
  没有人在意他的解释。只有那只守护在他母亲坟边,默默吃草的羊,警觉似的抬起头看他,和他默默相对。他不认识羊,可羊却似乎熟悉他。当他把一束鲜花敬献在母亲墓前,跪下、为母亲磕头的一瞬间,那只羊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冲他扑了上去。他的头撞到了她母亲的蹬脚石上,哆嗦了一下,爬了几次才爬起来。
  疼痛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匆忙赶回久别多年的土木屋,扶着曾经居住多年的小屋的门框,他不能也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那只羊一直住在他的小房里,他曾睡过的小床已成了羊窝。母亲早已将他的小屋改成了羊圈。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