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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像浸了水的墨，将透未透，勾勒着老城墙和半残城门楼。城墙是乾隆皇帝南巡留下的古迹，城墙下错落许多老宅院，梁儒生的家靠近老城墙，显得冷清。梁儒生睁开眼，毫不迟疑地起身下床。“婉儿，今天是我生日，八十岁喽，等会儿，我送你份礼物。”他对着空中自言自语。
婉儿是梁儒生的同门师妹，已经死别四十载。对于婉儿的回忆，以苍凉的京胡开场，水袖缠绕，眉眼相随，京腔婉转。梁儒生少小粉面桃花娴静飘逸，婉儿活泼伶俐惹人欢喜，师父下狠心调教俩旦角。俩人挨了打，流着泪，两只小手紧紧扣在一起，心连在一起。
渐至风华正茂，梁儒生给师妹添妆，婉儿给师兄勾眉，默契的眼神和姿态愈发脉脉含情。婉儿：“你看这是什么？这是我给你求的长命签，藏在玉石心里，戴上它，长命百岁。”梁儒生：“你也和我一起长命百岁。”婉儿嫣然羞媚，梁儒生蓦然神往。
梁儒生饰演白蛇，婉儿饰演青蛇，在热闹非凡的老城墙戏台，一唱成角。十里八乡的戏班子和戏迷蜂拥而至，台下喝彩声不断，台上双双谢场，那真是手拉手心映心，珠联璧合倾倒众生。
恶霸沈万乔瞄上梁儒生饰演的“白蛇”，强抢狎戏，玷污了纯净。梁儒生躲着婉儿，躲着戏，师父扼腕叹息。解放了，梁儒生被当成变态驱赶，奄奄一息退到老城墙，他蓬头垢面，疯疯癫癫，泪光中，婉儿向他伸出手，扶起伤痛，不弃不离。俩人再度携手《西厢记》，绝世婉转。
在政府的帮助下，梁儒生和婉儿成婚。不料美梦易残月半弯，破四旧，梁儒生遭批斗，下放城外。归还时，婉儿背靠老城墙，期期遥望；离别，婉儿久久站成老城墙，横亘大荒。为了保护梁儒生，婉儿誓死不交代“罪证”，被押送老城墙面壁，天寒淋雨，回家后含冤病逝。
梁儒生洗漱完毕，稳腰回步，眼走水袖，蓄韵亮相。暗奏弦板吹钹，待他从床底取出古木雕花提箱，里面收藏婉儿的香软锦缎。白净的旗袍、粉红的罗裙、翠绿的夹袄……件件滚着手工针绣，如珠翠镶嵌云朵、花蕊开遍原野、海浪义薄云天……梁儒生陷进去，如醉如痴。
他挑起旗袍穿在身，老年的消瘦正好适合婉儿的尺寸。坐在书桌前，面对梳妆镜，荒疏而熟稔地双掌磨和红白油彩，磨匀记忆，拍散脸上。刹那间，眼前浮现当年的惊艳和俊俏。悠然，兰花轻翘，涂腮红，扑粉，抹胭脂，左手提眉右手执笔勾画眼线、眉毛。调理气息，点朱唇，勒头带，吊起眉梢，一条黑巾权当头饰裹系腮边。脚下穿了高跟鞋，旦腔出嗓，梁儒生找到了与婉儿同在的感觉。
他夺门而出，细碎的脚步，直奔荒无人烟的老城墙，一个人在湿漉漉的晨风中，围着颓垣断壁，里里外外幽咽徘徊，忽而唱白蛇，忽而扮小青，忽而纷纷怒斥法海。他痛斥的不是法海，而是恶霸沈万乔。
远处人影晃动，梁儒生迅速转身回家。他卸掉戏妆，到街对面吉祥铺，要了一碗长寿面两只荷包蛋。一只荷包蛋给自己吃，另一只给婉儿，他每年过生日都这样。
第二天早上，他忍不住又去老城墙扮唱，粉红的衣裳，夸张的脸，高跟鞋摇曳，似弱柳扶春花事好。
“红娘，你看这是什么花？”
“这是蝶恋花！”
“你与我折一枝来。”
“方才折了一枝蝶恋花，就引得许多蝴蝶飞来。”
“红娘，你与我扑蝶去！”
远处人影追赶，梁儒生立即潜回家中，若不是离家近，凭他的老迈怎躲得过去。累了，到吉祥铺吃早餐。人们议论，上边正派人勘察老城墙区，要拆迁。
“喂！听说勘察的人遇见鬼了，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嬉笑怒骂，很凄厉！”“什么鬼！八成是老城墙的护城仙显灵了！乾隆爷南巡留下的古迹呀，龙脉，侵了龙脉犯大忌，看谁敢动。”梁儒生听得真切，他不愿拆掉老城墙，失去他和婉儿的聚散见证。
第三天早上，梁儒生红唇粉腮厚白的脸，高跟鞋敲得青石板路嘎嘎响，他装神弄鬼保护老城墙。天空飘着蒙蒙细雨，翠绿色夹袄，黑伞，对着老城墙唱《孟姜女哭长城》，他痛哭和婉儿共度的美好时光太短暂。
梁儒生终于在老城墙找到了怀念婉儿的感觉。不料情伤忘形，撞见路人，幸亏化了浓妆，辨认不清。
梁儒生病了，几天没出屋。略微好转，他进了吉祥铺。人们说，上面领导发话，老城墙不拆，新城向城墙外扩展，老城墙和附近老宅将修缮成文化园。梁儒生立马长了精神。
老城墙传来《钗头凤》唱段，又传来《贵妃醉酒》唱段。“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此相见。”梁儒生躲着人影自唱自说，他不怕被人说成鬼神或者变态，只要老城墙在，他就在。
万一有一天唱不动了，就可以和婉儿会合，手牵手心贴心，到老城墙戏台上唱大戏，唱给过路的鬼魂和神仙，唱给人间的好人和坏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