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干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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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在“东方医院”的这间急诊房里,摆着八张病床,有八个垂危病人在等着救治。

  年近六十的张刃,睡在第五床,一直昏迷不醒。坐在床边的秦欣,胖胖的脸上满是忧愁。他没想到老友张刃,从千里之外的A省省会,到C市来探访他,于是他邀约一群新闻界的老人,一起来参加他为张刃所设的洗尘接风宴,酒还没过三巡,张刃就突然中风倒在了地上!时为一九八二年的深秋。

  在这个人口过千万的大都市,最好的医院要数“东方医院”,有第一流的医生,也有第一流的设备。但能到这里来看病和住院的人,却有严格的规定:必须是各级政府的公务员。而院中之院的高干病房,只接收副部级以上的病人。

  张刃不是本地的公务员,本是进不来的。但秦欣是C市《大都市报》的总编,“东方医院”的院长是他的熟人,把电话打过去,反复说明张刃的身份,院长就把救护车派来了,先安置在普通的急诊室。秦欣知道院长已经很给面子了,进来了再想办法吧。

  盖着一床薄薄被子的张刃,只有瘦瘦的一条:窄窄的脸,闭得紧紧的双眼,嘴角歪歪的。眼下的最好方式,似乎只是吊水,只是使用脑起搏器。医生和护士戴着口罩,在急诊室里出出入入,病人的家属叽哩呱啦说着话,这环境实在太差了。

  按张刃的年纪,又有高血压的老毛病,本不适宜一个人单独外出。但张刃的老伴要带孙子,抽不开身。按他目前的身份,A省省政协的副主席,即便是访友,车旅费、住宿费都是可以报销的,还可以带个单位的小青年沿途照顾。张刃通通谢绝,这种特权他不能享用,一切都自费!血压高怕坐飞机受不了,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来的,能不累吗?稍喝点儿酒,就出了险情!

  秦欣喃喃地说:“张刃呀,你可不能丢下老朋友,你得赶快好起来,我们吃过多少苦?好容易天和地都顺了,还得把时间抢回来,多干活哩。”

  他们是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好友。

  一九四四年大学新闻系毕业,他们供职于C市的《正义报》,都是好笔杆子,早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秦欣长于新闻报道,张刃善于写言论,揭露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抨击种种黑暗的社会现象,名字都上过特务的黑名单。

  解放时,他们都只二十八岁。秦欣是C市人,任命为《大都市报》的副总编。张刃被调回故乡A省省会,当时是《新江南报》的总编。两地遥遥,或打电话,或写信,联系频繁。因开新闻方面的会议,他们隔上一年半载,也有聚首晤谈的机会。

  一九五七年,他们兀地都成了右派。

  秦欣是因为批评一些当官者的官僚主义作风而获咎,张刃是因发表系列攻讦官员特权的言论而遭厄运。一个开除公职去了农村修田种菜,一个下放去了工厂当搬运工,一干就是二十多个年头。彼此都不联系,因单位的变动也无法联系。“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一浪接一浪。待到天下真正太平,他们这才重出江湖。

  秦欣任《大都市报》的总编,管理C市的重要新闻阵地。张刃没有回报社,安排在省政协当副主席。他们期待着久别重逢,畅叙衷曲。

  终于,张刃翩然而至。秦欣在火车站的出站口,举着一块写有“张刃”的纸牌子接站。当张刃看到纸牌子时,把行李一放;而秦欣也认出了他,将纸牌子一丢。他们面对面急步靠近,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老泪纵横……

  秦欣见一个年轻的医生走过来,忙站起,和气地问:“大夫,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呵?”

  “这不好说,您耐心等待吧。”说完,他别过脸走向另一张床。

  秦欣说:“等?等到张刃真出了事,就来不及了。”

  他忙去走廊上,找了台座机,拨号打给院长,请求把张刃安排到高干病房去。院长为难地说:“怎么证明病人是副部级呢?而且,即便是副部级,也得请C市的领导发话呵。”

  秦欣叹了口气,再打电话去报社,让行政科派两个人来看守病人,当然要带台小车来。他可以使用这种特权:调车调人。他得去C市的政协,找一、二把手,把情况说明。C市是中央直辖市,与A省同一级别,彼此的政协自是兄弟关系。他要请C市政协给A省政协打电话,说张刃在C市病倒了,住不进高干病房,赶快开出证明发传真过来,说明张刃副主席为副部级。还要请A省政协派人来料理各种事项,最好能把张刃的家人接来。

  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首先是张刃住进了高干病房。几个有经验的大夫,迅速为张刃会诊,研究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抢救、护理、康复方案。

  C市政协主要负责人亲自面对面给医院领导打了招呼,再到病房去看望了张刃,献上一大束鲜花。

  A省政协派专人坐飞机来,还带来了张刃的老伴。

  半个月后,张刃能坐起来了。

  在这间宽敞、明亮、雅洁的病房里,只放着一张病床!离病床五米远的地方,放着长条茶几、茶具柜、真皮沙发、暖水瓶和书报架。

  一个老大夫说:“张刃先生可算是死里逃生,再住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张刃说:“谢谢你们,谢谢!”

  大夫走了。张刃对秦欣说:“可叹呵可叹,我从年轻时代起,就对批判特权不遗余力。但我这次得病,却又不能不依靠特权的荫庇,这才真正是我的悲剧。”

  “不,是我们的悲剧。院长曾请求我就此事写一篇通讯,以表彰他们的医德医风。就为此院治好了我的老友,这文章我不能不写!”

  “也给C市政协捎上几段话吧。”

  “好,这应算是一种话语特权,我也难避其俗了。”

  两人再不说话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眼里有了混浊的泪水。
高干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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