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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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胆识

  我恨父亲,是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开始的。

  知道高考成绩是五百三十一分时,我一下子高兴晕了。那天,父亲也很高兴,从市里回来时给我捎了一瓶杜康酒。母亲杀了老母鸡,大姐二姐也从婆家赶来,带着木耳、香菇给我们做下酒菜。

  “你今后准备做什么?”父亲不知是喝醉了还是高兴醉了,有点儿晕乎地问我。

  “当作家。”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和父亲对酒当歌,很清醒。

  “这条路不好走,我写了大半辈子也没有写出什么名堂。”父亲端起酒杯,不经意间目光中流露出焦虑。

  “我要继承父亲的志向,继续写下去,把你的心愿完成。”看着父亲那复杂的表情,我有点儿张狂地说。

  “我知道儿子将来一定比我有出息。”身为作协副主席的父亲看着我,有点痛苦地说。

  “我比你的成长环境好,因为我有一个当作协副主席的爹嘛。”我也喝得有点儿高了,装着安慰父亲。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与光光的头顶,自己觉得突然能从内心里原谅了他自费印几本小册子的不堪与庸俗。

  许多事总是超出人的期许。我兴高采烈地走进中州大学,中文系的名录上找不到自己的名字。知道是父亲将我的志愿托关系由中文系改成机械制造系之后,我疯了。我的志向是要写出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阿契贝的《瓦解》那样重量的作品,做一个受人尊敬的作家,而不是一个整天油乎乎的机械工人。我跑回去和父亲大吵。

  “你写不出大作品。”父亲冷冷地说。

  “你写不出来,就认为我也写不出来。我十四岁就开始发表作品,十七岁就在省里获得大奖。”我有点儿歇斯底里。

  “那都和写出大作品没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

  “你要是真的喜欢创作,和你在大学里学什么专业关系不大。”那时父亲说得脸有点儿煞白,说完堆在那儿了……母亲赶忙叫120,看着父亲那黯然神伤的狼狈样,我落荒而逃。

  专业是改不了了,除非再考一年,我也没有那个勇气了。大学四年,因为和父亲的隔膜,我很少回家。毕业后,我分到中州的一个拖拉机厂,进去时厂子就半倒闭状态,工作不到两年就下岗了。我不想求父亲托关系进入市文联专业搞创业,就应聘到另一个合资汽车品牌的4S店做维护工,和家的联系越来越少了。有时母亲打电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越是这样,创作的激情越旺盛。无论工作多晚,多累,多脏,我都坚持读书,拼命创作。

  “父亲把我这一辈子给毁了。”我不仅和女朋友讲,酒后也给朋友讲。儿子出生时,我们一家三口住在租来的四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看着一撂撂发表不了的创作手稿,听着儿子的啼哭,我也想哭。母亲打电话来说要来侍候媳妇,转弯抹角地说想和父亲一起来。我没有好气地说:“如果你要和他一起来,你也不要来了。”

  ……

  命运的转折点是一次事故。那一天店里拖来一辆奔驰,几个师傅都看了,发动机点火后走不到十米自动熄了。各种仪器都试了也没有查出来毛病。我赶到时,见一个人正双手抱着肩在那儿冷眼看着。我穿着工作服钻进车里,连续开着让车熄三次火。旁边的人都为我捏把汗,怕车主心疼他的车吵架,我断定是车的进气管出问题后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们的总经理,他在试工人。

  搬进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大房子后,我整出了一个四十平方米的大书房,十几年间我藏了三千多册书。等我熬到企业的技术副总工时,我的小说《崩溃》在欧洲获得了大奖。听到
这个消息后,我第一个信念是回家。一路上,我心中设想了一百个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的表情,构思了一百个奚落父亲的情节。然而,当我回到阔别十余年的家,看到一脸沧桑的父亲后,心一下子软了。

  酒仍是那种酒,仍把我大姐二姐都叫来。我与白发苍苍的父亲再一次对酒当歌。

  “为什么不让我学中文?”

  “你学了中文毕业后,要么当老师,要么到像我们这种所谓的创作机构,这一辈子就完了。”

  “在你们那个机构,我这一辈子为什么就会完了?”

  “进了这个机构,就没胆了。”

  “怎么会呢?”

  “进入机构就会对机构产生依赖,依赖容易让人丧失人格和胆量。你认为我不想写大作品或一定写不出大作品?是不敢写。我还要靠文字养活一家老小呢,功利性的创作注定是首选,但不增长见识。当人没有胆,没有识时,还能写啥呀!”

  这时,我发现父亲的白发是那么的光亮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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