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金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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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3年

天堂鸟

  娘出殡那天清晨,屋前的聚果榕百鸟齐鸣,啁啁啾啾,清脆婉转,合奏出一支欢畅的乐曲,把悲悲凄凄的唢呐声压了下去。

  听说有一种灵魂鸟在天堂口等待善良的灵魂,一路歌唱送上极乐世界。我用喑哑的嗓音喊道:“娘——娘——上天堂——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溜溜的骏马——足足的盘缠——娘——娘——你甜处安身,苦处花钱——”

  娘信佛,每天早上在神龛前烧香叩拜,即便在生病的日子里,她依然净手焚香。我用摩托载着娘从家到医院来来回回颠簸,每颠一下,反射镜便映照出娘痛苦的表情。但她还是不肯坐的士,说太浪费钱。我说,娘,要是我有辆车,你就不用受这苦了!

  娘烧香时,捏着红丝线串起的两只贝壳绕檀香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啪嗒一声扔桌上,俩贝壳一阴一阳躺着。娘脸上红云氤氲,说,崽,你会有车的,不出两年就能买车!

  出于对娘一片良苦用心的抚慰,我做着手握方向盘的动作,高声道,娘,买了车,我拉你去四川拜乐山大佛,去峨眉山拜普贤菩萨!

  娘脸上盛开一朵花,忽然脏腑剧痛,满脸乌云来袭。娘跪倒在神龛前,双手合十,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口中喃喃——前世的冤孽今世还,今世的修行百道关……

  这一次娘没有阻止我拦的士。刚出村口,看到有人在路边卖禾花雀。它们蜷缩在用铁丝编成的笼子里,叽叽喳喳,鸣声凄切。卖家从旁边的热水锅里捞出几只烫死的雀,熟练地拔除身上的羽毛,像光溜溜的早夭婴儿,抻着圆脑袋和长脚爪。

  娘叫住了司机,忍着痛拉开车门,用五块钱一只的价格把几笼雀全买了下来,足足花了三百元。娘让司机开回家,我以为娘喜欢吃雀,没想到她把几笼雀全放飞了。死里逃生的禾花雀惊魂未定,纷纷扇着孱弱的羽翼,眨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娘,然后扑棱着飞上屋前一长溜葳蕤的聚果榕。

  娘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明天再去医院吧,好好看护禾花雀,甭叫人再逮了去!

  第二天拦了的士去医院时,在村口又看到那人在卖雀。娘不听劝说又掏了几百元全买了下来,把它们放飞到屋前的榕树上。

  我说,娘,再耽搁不得了,命比天大!

  娘说,每一只雀都是一条命,难道它们生下来就是给人吃的吗?

  我不敢顶撞娘,她的心太善,而且性格忒执拗,争辩下去对她的病情不好。事实上,一入冬,有很多禾花雀上了村民的餐桌,据说这种鸟大补,有“天上人参”之说。捕鸟人在野地里布下一张张网,用长竹竿往草丛里驱赶,受到惊吓的禾花雀纷纷瞎撞到张着血盆大口的网上。

  的士开动时,几百只禾花雀在树上跳跃啼鸣,娘的脸上又飘来红云,鸟儿们用清亮的歌声欢送。

  但医院却是另一张用悲苦和伤痛编织成的大网。医生作了最后确诊,拉我到一边低语,我瞬间如五雷轰项。远远看到娘蜷缩在冰冷的台阶上,像一只挣扎的禾花雀。我忽然想,如果能用钱买,哪怕卖光家产,也要买回娘的安康。

  一瓶瓶吊针只能稍稍减缓娘的剧痛,但她却不呻吟,蹙着眉强装笑颜,崽,你会有车的,有了车载娘去拜佛!

  我忍住泪,娘,有了车,我拉你去拜乐山大佛和普贤菩萨!

  娘又说,崽,娘这病是个劫数,要在佛前忏悔,咱就甭把钱往医院这窟窿里填了!

  其实医生跟我摆明,这病住院也不管用。我不敢把实情告诉娘,但她八成是猜摸到了,一再要求出院。

  执拗不过她,我们穿越喧嚣回了家。迎接我们的是百鸟啁啾,悦耳的歌喉乐韵飞扬,你方唱罢我登场。

  娘的心情甚好,说这些雀是佛祖派来的神灵,听着它们唱歌娘的病就会好了。

  娘每天清晨除了在佛前虔诚地烧香外,就是忍着疼痛踱到村口,看还有没有不幸的禾花雀被当作盘中餐卖掉。如果有,她铁定会掏钱买来,放飞到屋前的榕树上。

  因为买雀,娘花了三千来块,她瞒着家人把买止痛药和营养品的钱省了下来,身体自然是每况愈下。娘终于在那天清晨买回一笼雀后,倒在了家门前。

  奇怪的是,几百只禾花雀从树上飞了下来,在娘的四周围成一个圆,用婉转的歌喉为娘的灵魂歌唱。

  两年后,如娘所言,我买回了车。我许诺过等有了车要拉娘去拜佛,但我四处寻望,却只见白云杳杳,斜阳归雁……

  我第一次从三百公里外的东莞把车开回老家,到了村口,一阵惊惶的鸟叫声被风卷进车窗,几十只禾花雀在笼里挤挤挨挨,悲戚的目光零乱碰撞。

  正想开过去,车却突然熄了火,怎么也打不着。我下了车,叽叽喳喳的悲鸣声响成一片。想着娘以前在这掏钱买雀的情景,我恻隐之心顿起,一种强烈的意念使我掏出钱夹,花三百元买下了这笼雀。

  打开笼门,几十只雀像看到了生命的通道,前挤后拥地钻了出来,扑扇着翅膀直刺蓝天。

  有一只雀却在空中划了条弧线落在我的车上,唱着喜悦的歌。

  我钻进车,只一下便打着了火。猛一惊,仰头道——娘,是您吗?儿子带你去拜佛!

  出阁

  大门咿呀打开时,她的眼腺也哗地打开了,泪水装满了紫藤盒。她愣是迈不开步,这一迈,二十年的时光就会拐入另一条河流。父母用爬满老茧的手把爱编进这二十年里,编成了一个俏姑娘,编成了一个紫藤盒。

  她抱着盒,步子却仍牢牢地杵在门里,猝然背后一双手猛地推搡,脚落到槛外,门砰嗵关上了。

  她的泪流成了一条叫凌江的河,夫家就在凌江之畔。二婶陪着她渡过江,踏入这个颍川村时,闻到了渔米飘香,她竟忘了哭,满脸对土地和五谷膜拜的庄重。

  进了洞房,和想象中的一样,没有新被新床和新柜新蚊帐,墙上贴一个纸剪的“红双喜”。二婶操起一个斗,斗里装满红枣、板栗、莲子、花生、稻谷、小麦,边掬一捧朝床上撒,边念起撒帐歌:一撒一世荣昌,二撒爱蜜如糖,三撒三元及第,四撒四世同堂,五撒五谷满仓,六撒六合春长,七撒夫妻偕老,八撒八马还乡,九撒九九长寿,十撒十方同祥。她把撒帐歌记到了骨子里,却把新嫁娘的娇宠藏进了紫藤盒,和郎君过起了苦卖力穷开心的日子。这是一个大家族,八亩水田七块旱地六个菜园五口鱼塘四头耕牛大大小小十五张嘴。她跟着郎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此田头垄背、山头水尾。

  白天偎依到黑色的夜,汗水滴进黄土地,但只要一闻到泥土的芳香,她的手脚关节就会咯吱作响,像蚯蚓钻进了土里。

  若干年后,村里来了一位老板,两眼贼溜溜地盯着村前的山岭,仿佛那是一座座金山。他放出话来,愿意高价租赁山下的水田。那老板当然不是来人间施舍的财神爷,他早就请人勘探过,村前的山富含稀土,稀土是啥?工业“黄金”!据说含量高的稀土三四十万一吨。

  村民们动了心,纷纷跟老板签了合同。她和郎君却不干,无论老板威逼利诱,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誓死捍卫土地。

  稀土矿还是开了,山上的植被全被铲光,露出血红的肌肤,淘洗后的泥浆血一样漫到山下的水田。唯有她的那块田长着绿油油的禾苗。为了阻挡泥浆,她在田的四周垒起土坯墙,仿佛一座孤岛。她的固执简直可以和莫言《生死疲劳》里的单干户蓝脸相比,任你胡搅蛮缠我自岿然不动。

  两年后,山岭被挖得千疮百孔,再没有了压榨的价值。老板赚了钱一走了之,连第二年的水田租金都没付。他娘的,这吸血的禽兽!村民悔恨当初,水田让稀土溶液腐蚀了,以前亩产千斤,如今亩产百斤,吃了上顿没下顿!

  一到收割时节,村民们就心如锥刺,她和郎君却脚下生风地挑回一担担黄金似的稻谷。忙完田间事,她总要避开家人摆弄那个紫藤盒。郎君突然闯入房来,她会红颜一怒,用力把他推出门去。他搜遍房间,也没找到那个盒。

  后来有了儿女,她把崽子们侍弄得像金黄的瓜果稻麦。每到收获时节,她仍要悄悄摆弄那个紫藤盒。好奇的崽子们想尽馊主意,也没能看到盒里装的啥宝贝。据老三说,有一回瞅见是黄灿灿的,正想凑前去,母亲却嘭一声合上了盖。

  直到唯一的女儿出阁,她才从盒里捧出一大捧,就连这一捧,她竟也相当绝密,装进一个带锁的木盒子,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七天后回娘家时,家人偷偷盘问,女儿却和母亲一样高级绝密。

  六十年后,八十岁高龄的她已做了曾祖母,想不到黄土埋到脖颈的年纪还要无奈地“出阁”。

  “出阁”这天,颍川村家家户户鞭炮齐鸣、红烛高烧,拜天神、祭祖宗,却不见村民脸上的笑意,心情沉重得像办一场丧礼。

  她在郎君灵位前烧了香。五年前郎君去世时攥紧她的手,说,你要像花木兰一样永远守护好土地,儿孙们才不会饿肚子!如今站在郎君灵位前的她捶胸哽咽道,老头子,俺没能守护好土地,俺这老婆子不配做花木兰!说完老泪纵横,如蛰伏在田塍间的条条溪涧……

  家人把用得着的物件装进门外的大卡车。她的那张床,是结婚到现在整整睡了六十年的老式四脚床,她要一起搬走,家人却不让,要给她买一张席梦思床。

  司机按了好几回喇叭,仍迟迟不见她出来。

  家人踱回院子,全瞪圆了眼,她站在六十年前的洞房里,正一脸庄重地捧着那个神秘的紫藤盒。打开盖,竟是红枣、板栗、莲子、花生、稻谷、小麦!她像当年二婶那样边朝床上撒一小捧,边念起撒帐歌:一撒一世荣昌,二撒爱蜜如糖,三撒三元及第,四撒四世同堂,五撒五谷满仓,六撒六合春长,七撒夫妻偕老,八撒八马还乡,九撒九九长寿,十撒十方同祥。

  全家人触电了一样,潸然泪下!

  大门咿呀打开时,她的眼腺也哗地打开了,泪水装满了紫藤盒。她愣是迈不开步,这一迈,六十年的时光就会拐入另一条河流。自己用爬满老茧的手把爱编进这六十年里,编成了一个老太太,却失去了安身立命的黄土地!

  补记:地势低洼的颍川村因地处凌江上游,在凌江水库加固扩容工程中被迫全村迁移。公元2008年12月23日,颍川村整体迁移到凌江水库之畔,村民从此成为失去土地的“裸体农民”。颍川村就是笔者的故乡,主人公“她”就是笔者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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