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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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身高一米五八,国字脸型,见人只知道笑,一笑呲出满口黄牙。来自枣庄黄旗村的吴贵,就是这副德性。工地上没人待见他,都习惯支唤他,大家拿他当影子。

  工头是吴贵看着长大的同村人,若不是依着这层关系,工地是断不会留下吴贵的。

  盖因吴贵小儿麻痹后遗症,腿脚不利索,既不会砌墙,也不会抹灰,甚至连做饭的本事都没有。可说身无一技之长,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工地要这样的人干啥?

  工头让吴贵打缺手,这样一来吴贵的活就杂了,做饭打下手,捡拾破烂,跑腿买东西,搬砖看灰,洗铲收拾工具,甚至做节假日看守。不过吴贵对此已经感激涕零。

  工地上多是枣庄人,大家挺抱团,明明很苦累的活计,往往在插科打诨中就完成了,笑声常伴。吴贵有时在一旁也跟着他们高兴,呲着满嘴黄牙笑。

  有人冷不丁回头,发现吴贵,有意玩笑说,这位兄弟,你是打哪儿来的呀?怎么没见过你呀?

  大家笑得更开心。吴贵起始不明白,后来悟出点什么,就也跟着讪讪地笑。

  那天监理一行人到工地检查,吴贵背后没长眼睛,依然撅着屁股在拾掇工地上的垃圾,让监理注意到了。

  监理责怪工头施工重地怎可随便放外人进入,听工头解释后,依然不怎么高兴,说工地上任何人都要戴安全帽,这要出个半点差错,算谁的责任?

  再者,如果不是钱多烧得慌,养一个这样的闲人干啥?工头唯唯诺诺,大家猜测这次吴贵肯定没戏唱了。稍晚些时候,大家看到吴贵红着眼睛从工头办公室出来,见到大伙,却难得地呲牙一笑。

  有人看见吴贵的裤腿脏了,有尘土印在上面,问他是否跪求工头留他了?吴贵的眼神躲闪着,许久才憋出一句话,俺给他买烟了。大家哄笑,不信吴贵也会这套把戏。

  某夜,几个人在工地上喝多了酒,调侃吴贵。有的说吴贵的腿脚影响工地形象;有的说吴贵不会雪中送炭,只会添乱;有的说吴贵该回村种田,指不定没几年就发财了,到时大家再给他扛活。

  吴贵嘟哝,地早没了,两个孩子上学,家里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

  有人笑,大着舌头说,还念个球书啊?能供出两个大学生来?

  吴贵蹲在一旁吭哧半天,才嗫嚅着说,那可不一定,引来众人的狂笑。

  大楼快封顶了,工头领着一班人去饭店开荤。吴贵也跟在后面,工头略加思索地拦住了他,那啥,你看家吧,别丢了什么东西。我们饭后把你的那份儿带回来。

  有人冲吴贵挤眼睛,吴贵僵硬地点头。那天回来的人都喝多了,没一个人想着吴贵的肚子还是空的,没人给他拎回吃的。

  吴贵跑进厨房,眼睛绿着,半天才寻到两个有些变味的馒头,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咽不下去了,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后来倒了碗水,和着泪吃下去了。

  渐渐地工程慢了下来,工头找人要工程款,大家等着工头结算工钱,每天都望眼欲穿的样子。

  后来款结了一部分,大家都领到半年的工钱,却只给了吴贵三个月的。吴贵找工头,工头许是心情也不好,就没怎么理吴贵。

  大家劝吴贵,说把工头逼急了,兴许他所有的工钱都不给了呢,说不定还会让他卷铺盖滚蛋呢!

  吴贵满脸凄惶,多次用破手机往家里打电话。他躲着所有人打,也不知胡咧咧了啥,急迫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其后的日子,大家开始磨工期。

  活计带干不干,多数时候是工头领着大家打扑克,左一伙右一伙的,借以打发时间。

  艳阳高照的一个中午,大家从脚手架上下来又开始打牌,吆五喝六的。稍后,工头命吴贵上脚手架把东西拾掇干净。

  头天晚上,吴贵感冒了,这会儿脸正红着,犹豫着不肯上。工头斜了他一眼说,回头有钱了,我把你的账都结清。

  难得一见露着黄牙笑的吴贵,立刻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居然很利索地上了脚手架。

  天热,打牌的人脾气也热,不时会发生一两声争执,正玩得热火朝天时,就见一只大鸟一样的东西从天而降——那是吴贵。

  许是太高兴了,注意力分散,许是发烧头晕,一个重心不稳,他两脚踩空,从十二层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惊心动魄的一瞬间,吴贵声嘶力竭地喊着:都——躲——开!

  工友一轰而散,吴贵摔成一朵大片的血花,惊呆了众人。

  是日,工友们为吴贵出殡,纸钱撒满了工地,大家抬着铁皮棺,泪水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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