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晚饭后的朱家湾,悄悄地进入了梦乡。
  父亲和朱家湾的大哥带着我,在轮廓模糊的山坳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卧云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切被黑乎乎的夜色所笼罩。五六岁的我,第一次在没有手电的夜幕里摸着黑,心里惶然不安。
  卧云寨是朱家湾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山,清朝和民国时期常有土匪盘踞,现在不知是否还有坏人;还有,山上葳蕤的树林里是不是有狼,山下茂盛的草丛里是不是有蛇;这些,我都心有余悸。
  一路上,除了我们簌簌的脚步声,原野死一般的沉寂。父亲肩挎一把锯,大哥腰里别着砍刀,我在后面循着他俩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到达卧云寨山下的一个水库堤下。爸爸指着一棵楝树,小声对大哥说:“我瞅了它两年多了,才长成现在这样子。”
  “二爹的眼光真好,它可以做四条扁担。”大哥应声,随即对我说,“全顺看着点,发现灯光,赶紧跟我们说。”
  “嗯。”我说。
  爸爸和大哥坐在地上,摆开架势一推一拉地锯树,声音在田畴里一起一伏。
  可能不太顺手,爸爸和大哥锯一会儿歇一会儿,大概是第三回歇息时,大哥喘着气说:“二爹呀,你解放初当县公安局副局长,后面跟一个警卫,多风光啊!后来你又当万福乡乡长,历山派出所所长,你要是一直干下去,我们何必偷偷摸摸,吃这苦?”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啊!”爸爸叹了口气,没有叙说他辉煌的过去。
  爸爸向来不给我们讲他从政的往事,只是偶尔从别人的口中听到那么一两句:有说是爷爷担心他的安全,让他辞职回乡下;有说是母亲被划为地主成分,担心他政治上不可靠;有说是他不听规劝,对入党持消极态度,等等。但在我的心目中,那一直是个谜。
  楝树好不容易才被放倒。爸爸和大哥选择下面直直的一段,又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往回走。他们走得很快,走一会儿换一下肩膀。
  我扛着锯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小跑着,刚开始还能勉强跟上,后来实在跑不动了,落下二十多米远。
  听不到我的动静,爸爸和大哥在一个平坦点的地方,把树木甩下肩膀,停了下来。爸爸等我走近了,问道:“全顺,是不是累了?”
  我小胸脯一挺一挺地喘着气,稍候才说:“我不累,主要是太饿了。”
  “你没吃夜饭吗?”大哥问。
  “吃了,花生壳面馍馍太苦了,我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我说。
  爸爸撩起衣襟给我擦了擦汗,“唉——”叹了口长气,然后从胸前衣兜里摸出一个柿子,对我说:“全顺,这个柿子我暖了四五天了,已经软了,你尝尝,看涩不涩?”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嗯,不涩。”我吸溜地吃着,生怕汁液流出来,没吃进我嘴里,浪费了。这个柿子太好吃了,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的柿子。
  “爸爸,要是再有一个就好了。”三下五除二干掉那个柿子,我的肚子还是有些饿。
  “你以为弄个柿子容易?虽说生产队里柿子树很多,但那是公家的。我是在落果里挑了个最大的,揣在身上暖,想着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说不定能给你充个饥。没想到,这就用上了。”
  “谢谢爸爸为我着想。”我终于知道,柿子还可以当饭吃。
  那天夜里之后,我几次爬到后山柿子树上挑大个儿的摘,每次都是扎紧裤腰带,把柿子塞满前胸后背,不敢走正门,悄无声息地在院墙外的小洞里,一个一个地把柿子推进院内,然后沤进院子水池的泥巴里,一般五到七天,就可以刨出来吃了。不过,柿子还是硬的。
  这件事藏在我心里多年,一直到父亲去世,我都没有胆量告诉他。
  那截楝树做成的扁担,后来果真派上了用场。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生产队里把柿子分到各家各户,大家都舍不得吃。我半夜起床跟着大人们步行二十多里,挑到唐镇去卖,尽管一个柿子才一分钱,肩膀被扁担磨得流血,但几角钱能换来火柴和食盐,结余的还能给我和妹妹们攒点学费。
  唉——那些饥饿的年月,树是我们真正的依靠。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