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里的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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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帕慕克的小说大都有自传性的影子,无论是家族式的传奇,还是个人式的历险。2008年,《纯真博物馆》出版之后,很多读者去信直接追问他是否就是小说中的富家公子凯末尔。帕慕克玩了一个小花招,说他内心情愿读者把自己看作是凯末尔,换句话说,“我期望我的小说被看作是一部虚构作品,一件出自想象的产品——然而,我也愿意读者相信故事及主要人物都是真实的”。这是故事的魅力,也是小说的艺术。
  时隔几年之后,帕慕克携着长达六百页的最新小说《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出现在公共视野里时,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又将我们强烈地吸引住了。陌生的是故事:帕慕克的新作与以往的小说有着很大的不同,这不是代入感很强的自传性家族故事;这是一个帕慕克不熟悉的世界,属于消逝中的伊斯坦布尔的故事,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街头小贩的爱情史诗、冒险传奇、人生奋斗史。但是这个故事也有让我们感觉到熟悉的音调、熟悉的影子,甚至在细节上,一不留神,我们也能感觉到帕慕克的存在。在他以主人公的化身半夜游荡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时,我们就能感觉到这一点。正如帕慕克所言,在生活方式上他们虽然大相径庭,但是他们头脑里的思想,从小细节里寻找线索、在一条背阴的小街上推究人生哲理的才能和愿望是相似的。
  帕慕克说他为了写作这本书采访了很多街头小贩:“我对很多人做了采访,他们中有卖钵扎的、卖贻贝、卖烤肉丸的人,还有在街头生活的人和喘息休息的人。然后我把所有这些材料,根据麦夫鲁特脑袋里的怪东西来重新写作。”麦夫鲁特就是小说的主人公,而他脑袋里的怪东西就是让他从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的东西,就是让他在伊斯坦布尔这个大城市感觉到自己不再孤独的东西,就是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东西。
  帕慕克应该是土耳其最会讲故事的人了,只有一个如此自信的小说家,才会在小说开篇里和盘托出,用短短几百字告诉我们整本书的故事,就好像有种隐秘的语调寻找着与这个故事合拍的理想读者,告诉我们如果你对这个街头小贩的平凡罗曼史不感兴趣,你可以去读其他的书。但我们会继续下去,因为这是帕慕克的声音,也是伊斯坦布尔这座废墟之城现代化的历史。
  小说的开篇就告诉我们,故事的主人公麦夫鲁特,一个叫卖酸奶和钵扎的街头小贩,1957年出生于亚洲最西端的安纳托利亚中部的一个小村庄。十二岁那年,他来到世界之都伊斯坦布尔,便一直生活在这里。故事结束时是2012年,麦夫鲁特一家和伯父一家搬进了城里的公寓楼,从城外一夜屋的贫民窟到城内的公寓楼,看似简单的跨越,他却用了四十三年。
  帕慕克从不是循规蹈矩的故事讲述者,他所有的小说都极力在短小的章节与厚重叙事之间找到一种平衡。他喜欢让书中的众多角色从不同的角度开口说话,诉说自己的烦恼和故事。他喜欢愉悦他的读者,而读者也相信他的判断,这是阅读与写作心照不宣的契约。
  这本小说当然也不会简单采用传统线性叙事手法,故事开始于麦夫鲁特二十五岁那年,在他堂弟苏莱曼的帮助下,他从邻村抢了一个女孩。女孩拉伊哈是他堂兄的妻妹,在堂兄婚礼上一见钟情。麦夫鲁特给她写了三年的情书,却从未收到回信,也从未再见,当他服完兵役决定抢婚和他心爱的女孩私奔时,他才发现这个同他私奔的女孩拉伊哈其实是姐姐,而他当年在婚礼上相中的是妹妹萨米哈。
  然后我们回到了故事的原点,从麦夫鲁特的一生讲起,从这座城市的变化讲起,帕慕克不紧不慢地让我们领略了一个讲故事的人的魅力。为了吸引我们,他让麦夫鲁特的家族人物一个个出场,从多个角度来交叉讲述他们与麦夫鲁特的故事。但是这种讲述故事的技巧与《我的名字叫红》里多达数十种的叙述视角不同,这里的分别讲述只是为了弥补上帝视角的缺席,为了补充麦夫鲁特的故事完整性而设。
  帕慕克的小说中一个永远不变的主角是伊斯坦布尔。他的第一部小说《杰夫代特先生》以及后来的《黑书》,都通过伊斯坦布尔城中富足且西化的角色讲述这座城的故事,他甚至以“伊斯坦布尔”为题写了一本自传性质的回忆录。在那本随笔中,帕慕克说伊斯坦布尔“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跟每个伊斯坦布尔人一样)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在他的诺奖演讲《父亲的手提箱》中,同样提及,他世界的中心就是伊斯坦布尔,“这不仅是因为我一生都居住在那里,而是因为,在过去三十三年中,我一直在描述她……她比我实际生活的城市更真实。”
  虽然这本书写的是一个街头小贩的传奇一生,但帕慕克的影子总会出现在麦夫鲁特的身旁,用他的眼睛打量伊斯坦布尔。在伊斯坦布尔生活了二十多年之后,“随着新路、拆迁、楼房、大广告、店铺、地下街道和过街天桥的出现,麦夫鲁特感到伤心,因为他在二十年里熟知并习惯了的城市旧貌消失了;而与此同时,他更多地觉得城市在为自己改变,由此他又感到了一分欣喜”。这大概是每一个渴望融入都市,却又纠结着的外来者的心态写照。
  也许正如人们所言,帕慕克的小说最卓越之处就在于,他找到了一个让全世界读者都对土耳其,尤其是伊斯坦布尔产生兴趣的途径。在他之前有很多作家都写过伊斯坦布尔,但只有在帕慕克的笔下,这个充满了“呼愁”(土耳其语,意指忧伤)的帝国之城变得魅力非凡。这是小说的艺术,也是小说的秘密:因为我们只有通过仔细、耐心阅读伟大的小说,才能了解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独特历史,才能分享困扰我们的各种独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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