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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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真没想到,十年之后他还认得我,只是快半天了我才想起他是谁。
  那是三天前,我在大街上被一个陌生人突然抓住了手臂,我本能地奋力摆脱,可他的手铁钳般有力,我几乎不能动弹。
  我正惶恐不安间,“你是刘记者吧?”这个人忽然说话了。
  我一愣,然后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是?”他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了,兴奋之情形于脸上。
  “我是马本德呀。”
  “马本德?”
  我迅速地把这个名字在我的大脑里搜索了四五遍,却未能想起马本德是谁。出于礼貌,我还是笑着对他说:“你好。”
  就这样,这个叫马本德的人一句一个“刘记者”地跟我交谈,而让我尴尬的是,此时我依然没能想起他是谁。
  “刘记者,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感谢您了,今天真是天意呀,正好择日不如撞日,我一定要请您吃顿饭,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我觉得我不能再装下去了,于是我满含着歉意说:“真抱歉,我这人的记忆力不太好,确实记不得我们在哪里见过,烦请你给提个醒?”
  这个叫马本德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他半张着嘴,脸上出现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不过片刻他就调整过来了,他挠挠头说:“哎呀,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十年前,马家镇的副镇长开车撞死了我家的牛,这货不但不赔我钱,还让我给他修车,这事儿也不知道您怎么听说了,就到我家来采访,说要帮我主持公道,这事儿您总还记得吧?”
  “哦,哦。”我想起来了,但同时我却感到十分羞愧。
  那还是十年前的一天,在县委当秘书的同学来找我,求我帮个忙,他说,他舅舅驾车撞死了一个农民的牛,当时他舅舅喝高了些,就说了些“醉话”,偏偏这个农民是个“一根筋”,逢事儿总喜欢讨个说法。这不,他声称要去省里市里讨个“说法”,可眼前正是他舅舅升镇长的关键时期,所以来求我帮个忙。
  我说,你县委秘书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这个县报记者能解决什么呀?他说,你去采访采访他,说要把这个事情在报上发一发,替他主持公道就可以了。
  我说见了报岂不是更糟糕?他说哪能真见报呀,我们就是陪他玩玩,拖住他去上访的步伐,只要过了这个时间点也就随他了,再说了,再刁的民毕竟还是个民!
  以后的事儿我就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马本德比现在瘦,他当时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让他赔牛钱,难道让他道个歉都不中?”
  我当时也是讲哥们儿义气,没有是非观念。当然,马本德最终也没去上访,而同学的舅舅也顺利地当上了镇长,可谓皆大欢喜。
  可是今天再遇马本德,他口口声声要请我吃饭报我恩情,我就羞愧难当了。但是我无论如何推辞,马本德总能给我顶回来,后来,当我看到他满眼的诚恳与祈求时,我决定接受他的邀请,只是我计划在席间偷偷地把账结掉,这也算是我的一点自我救赎吧。
  席间的马本德又说了不少感激的话,每一句都让我如坐针毡。后来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唉,他出事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自己。”
  我一听不觉窃喜,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至于那个镇长何时出的事儿,出了什么事儿,我一概不知,也许马本德真以为是我的功劳。
  此时,我说话不再唯唯诺诺,频频与他碰杯,我边给他倒酒,边自作聪明地附和说:“是啊,不过我都不记得他最后怎么样了。”
  “他死啦。”
  “啊,死啦,枪,枪毙的?”
  马本德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频频地自斟自饮,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后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
  “淹死的。”他说。
  “淹死的?”我的脸皮火辣辣的,于是又厚着脸皮自嘲说:“我还以为我的文章起作用了呢。”
  他说:“您能来我家采访就够了,这就是我要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给别人看的,是您给个坡让我下了驴。您真以为我会去上访呀,那是气话,气话而已。”
  “可,他怎么会淹死呢?”我问。
  “唉。”他猛地喝杯酒叹口气说道:“那是他当上镇长半年后吧,不知又在哪里喝多了,结果把车子开进了我家门前的池塘里,我当时正恨他入骨呢,根本不想救他。”
  “你,是你没去救他,他才……”
  “咋可能呢,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可当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从车里弄出来时,他已经喝得肚大如鼓了,我们赶紧拨打120。但120的人说,他们离我们这儿太远,赶过来怕也耽误了,就先让我们按他的方法抢救起来,可是我们都不会。后来,那个人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赶紧牵头牲口来,让他趴在牲口背上。”
  “那趴了吗?”
  “没有。”
  “咋啦?”
  “咋啦?全村唯一的一头牲口不是被他给撞死了吗!”
  酒席结束前,我去买单,却被告知已有人付过钱了。分手时,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睛泪汪汪地盯着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看着他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我也有些难过,就鼓励他把伤心的事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
  我这么一说,他就真的女人般嘤嘤地哭起来了,他说:“这么多年了,我跟谁都没有提起过,其实,我当时要是不去喊人,而是直接跳进塘里,也许他就有救了……”
  我的心头不觉一颤,但我还是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不怪你,是他自作自受。可他还是哭个不停,他说:“你说的话我也这么想过,可他毕竟是个人,不是个畜生啊……”
  他的哭声越发的响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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