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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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委员、特约研究员,曾在新疆生活20余年。迄今已发表小小说近2000篇,出版专著23部,其中文学评论3部,包括长篇小说《塔克拉玛干少年》。90余次获奖,包括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冰心儿童图书奖及新世纪风云人物榜金牌作家等。500余篇作品入选各类选刊、选本,40余篇作品被十余个国家译介,并列入大学、中学、小学教材。
  我的腿机械地运动着,沙子似乎要吸住我的脚。可是,我望着远处的湖,想象中,我已幸福地沉浸在蓝色的湖水里了。
  那面湖,似一面镜子,有点倾斜,好像要映照出沙漠,却拒绝了沙漠的影子。湖水和沙漠仿佛是生与死的两个极端并置在一个平面,湖水的四周围着花边一样的深绿,当然就是树林或灌木了。
  我的舌头不敢再去舔嘴唇,干燥的嘴唇如同粗糙的砂皮。我已经走了那么久,湖水却依然那么远。
  我的脚被什么绊到了,两个骷髅躺在我脚边,像发白的石膏。
  微风,吹着沙子,像流水一样穿过骷髅。骷髅的眼、鼻、嘴如同敞开的门窗,阳光却照不进去。两个骷髅相依着,似乎已相互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沿途,我已见识过马、羊的骨头,也许这两个骷髅曾寻找被沙暴刮散的羊群?小时候,我的小伙伴的爸爸进沙漠放牧,一群羊就是被移动的沙丘给淹没了。
  沙暴遮天蔽日,绿洲的农场,白天也要在屋里开灯。
  我用脚踢了一个骷髅,像踢醒了它。
  骷髅说:别再往前走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幻觉。我跳开一步,说:你们是谁?
  他的声音,带有哨音的尖厉。风吹过骷髅的孔洞,仿佛骷髅是一种乐器。他说:我们跟你一样,曾经在绿洲里生活。
  我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了呢?
  她说:“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吗?现在还斗谁?
  我知道,他们的回忆还停留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我说:你们到底是谁?
  他说: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你别怕,看一看我的牙齿,那是我唯一带到沙漠的身外之物。
  我瞅见了他赤裸着的两排牙齿中的一颗金牙,我叫出了他的绰号:包金,他姓包。农场里,绰号常常替代名字。
  我想起来了,那年,我连当红小兵的资格也不够(我父亲是“走资兵”)。而包金在农场里很出名,他不用什么乐器,他的手就是乐器。
  他的手握出各种形状,能吹出各种我没有听过的曲子,据说那是禁止的“封资修”的音乐。长大了,我知道那是新疆民歌、俄罗斯民歌。
  我父亲跟他一起挖渠,累了,他便会吹各国的国歌,我们都没听过外国的国歌。
  他就这样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进了“牛棚”。据说,最惨的是那双手——他失去了自己的乐器。
  就是这么条汉子,被打得讨饶,然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逃出“牛棚”,闯入农场政法科雷科长(相当于派出所所长)的家里,跪下哀求,要求判刑。据说,雷科长拒绝了他,他不够判刑的标准。
  我说:你给我吹支曲子,证明一下你的身份。
  他说:我现在这样,还能吹什么呢?只有风吹我这个乐器了。
  我仿佛听见骷髅隐约奏出了乐曲,我指着他旁边的那个骷髅,说:这就是不在乎别人只在乎你的雪花吧?
  他说:雪花融化了,幸亏有雪花落在我干枯的心里。
  我想起,雪花是农场之花,“造反派”勒令雪花跟他划清界限,她便用一首民歌表达了态度,于是“造反派”剃掉了她瀑布一样的秀发。他失踪的那一夜,她也失踪了,她追随他进了塔克拉玛干沙漠。
  农场的大人说起塔克拉玛干,那是个“进去出不来”的地方。可是,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沙丘上的一丛红柳像喷泉一样喷出了绿,所到之处,一片一片绿像涟漪一样扩展。
  我得寻找我梦到绿色的那片沙漠,我一直想证实这一点,我向他们做了个“拜拜”的手势。
  他说:你不能再走了,你不要成了我们这样。
  我指指遥远的湖,说:我要去那里洗个澡喝个够。
  他说:你永远接近不了那面湖,那是海市蜃楼,你遇见了我俩同样遇见的假象。当年,我们奔向湖,最后,湖的幻景消失了,我们再也跑不动了。
  当年,包金和她失踪,“造反派”宣布包金畏罪潜逃,没有人知道他俩的去向。他俩踏上沙漠以为终于自由了,但那可以烤熟鸡蛋的沙子,却使他俩不能停下脚步。他俩满怀信心地奔向湖水,却永远接近不了那湖。
  他说:绿洲上的人,不知做过多少梦,可是,沙漠还是这样。
  我说:我相信,沙漠里有一片我梦见的充满绿色和生机的地方。
  他说:我俩也相信过,沙漠里出现了可以生活的纯净的湖,我终于盼到了你这个活人,想不到你也是个追梦的人。
  两个骷髅在响,沙子在那空洞的孔里流进流出着。
  他说:我受不了“造反派”的刑具,可是,我没料到,沙漠是最残酷最持久的刑具。
  我说:在哪儿?
  他说:在我下边。
  沙子在慢慢地漫上来,我四下里望一望,都是沙漠。我已经听不见哨子般的声音,因为,沙子已灌满了骷髅,好像一曲终了。我选了一个长有红柳的沙丘,把两个骷髅掩埋了——这可是他俩的期盼。
  我在红柳枝条上系了块黄手帕。我记得,我梦见绿色的沙漠时,同样在红柳枝条上系了块布——红袖标(我偷了一块“红小兵”袖标),那是真实的记号。
  我想,在我的记号下边,掩埋着一个特殊年代的实物。再过一个世纪,后人发现了这对骷髅,将如何考证这个爱情故事?所以,我得记下这次“历险”。
  两个骷髅守望在这里,提醒出现的每一个人离开这里——现在是我。
  在我往回走的时候,我想着绿洲,我生长的农场。可是,我心里还存留我童年的梦,这证明了我还没有成熟。毕竟,我还相信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一片我证实不了的充满绿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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