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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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聂鑫森,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五十余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国文字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及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小说奖”、首届“湖南文艺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及其他文学奖项。写作之外,四十多年来,专心研习大写意花鸟画,曾在多家报纸、杂志刊发国画作品,并多次应邀为刊物和出版社的书籍做插图。
  何妈妈七十五岁了。
  其实她姓咸名裕珍,“何”是她丈夫的姓,人们习惯地称她为何妈妈。可惜丈夫十年前病逝,于是女儿咸恬七劝八劝,硬是把何妈妈接过来同住。
  女儿、女婿很孝顺,生活上细心侍候,外孙女也很亲她,叫“外婆”的声音比蜜还甜。
  白天家里人都上班、读书去了,三室两厅的房子有些寂寞,何妈妈可以打开电视,弄出声响来;可以出门到社区去散步,和一些老人聊天。晚上家里总是有人,并不缺少热闹。
  一晃就过了十年,女儿、女婿都五十了,外孙女大学毕业后招聘去上海参加了工作。
  咸恬和丈夫金石都是中学教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金石不但语文教得好,而且业余时间喜欢写诗,常有作品在报刊上发表。诗是敏感的,他也是敏感的。
  “咸恬,你发现妈有变化吗?”
  “没看出来。”
  “妈不怎么说话了,老是呆坐着,目光有些游移。我问了问社区的那些老人,他们说,妈基本不出门了。还有,我想逗她说话,问她这辈子哪些事印象最深,她说不记得了。她不是不想说,她是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
  “金石,妈是不是病了却不肯告诉我们?”
  “你先别急,不管她是不是有病,你先带着妈去医院检查一下。”
  “好。”
  何妈妈是一家制造火车头的国营大厂的退休工人。她1939年生于一个小商家庭,外公外婆很珍爱这个独生女,让她读了小学、初中。
  解放后,让她再去读技校,毕业后便进厂当了车工。那年月,她有文化,待人谦和,又善于动脑筋,干活肯吃苦,搞了不少技术革新,年年被评为劳模,还到北京参加过“群英会”,和中央首长合过影。
  年轻时的何妈妈很漂亮,很多人都追她,她却看中了一个做钳工的小伙子,因为这个人忠厚、技术好、会体贴人。
  结婚后,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她说要搞好工作,不能因家事拖累人,不管是男是女,只生一个小孩,丈夫二话不说就答应她了。
  她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去照相馆照相,遇了大事要照,心情快乐了也要照,丈夫没有不同意的。她有很多本相册,自丈夫过世后就把相册藏起来,再不去翻看。同时,她也不想再照相了。
  咸恬带着妈妈去了一趟医院,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内科、外科、骨科、五官科……只发现血压有些高、视力有些老花。
  咸恬告诉金石:“妈的身体没什么大病呀。”
  “那就是心理出了问题。”
  “再去找心理医生看看?她已经很不耐烦了。”
  “我们得为她找个兴奋点,让她愿意走动、乐意说话,让她找回记忆重新焕发活力。”
  “找个什么兴奋点呢?”
  “你不是说妈以前爱照相吗?老照片就是兴奋点。孝顺二字,是既要孝又要顺。她喜欢什么,我们就顺她的意。”
  “你这个女婿比我这个女儿更有孝心,谢谢!”
  两口子在夜深人静时,从妈妈收藏的相册里,挑选出可能勾起妈妈记忆和快乐的老照片。发黄的老照片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最大的规格不过四寸,大多数是一寸、两寸的。
  考上技校时,何妈妈才十六岁,瓜子脸,长辫子,笑得很灿烂,真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啊。批准加入共青团后的照片、举手宣誓入党的照片,那张和车间的年轻人春游归来的合影中,未来的丈夫正好站在她的身边。妈和爸的结婚照、到北京参加“群英会”特意在天安门广场留影的照片、粉碎“四人帮”后再次荣登光荣榜,厂部宣传干事让她站在红榜前拍的照片……一共选了六十张。
  “咸恬,妈一生中所有的亮点都有了。”
  “妈一生逝去的岁月也都收拢了,我得去照相馆翻拍、冲洗、扩印、过塑,每张都要一尺大,这样妈的老花眼才看得清楚。”
  “对,要悄悄地进行,然后猛一下展现在客厅、卧室、书房、走廊的墙上,让妈惊喜、亢奋起来。”
  在一个双休日的上午,窗外春光明媚,和风轻拂。
  金石大声说:“妈,我们要送你一份最好的礼物!”
  何妈妈半闭的眼睛睁开了,问:“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礼物?”
  老照片是两口子在凌晨两点时,趁着老人睡熟了,悄悄粘贴到墙上去的。按岁月的顺序单行排列,而且高度正好能够让老人平行对视。
  咸恬搀起妈妈,把她拉到第一张老照片前。
  “妈,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这就是你呀,那时你刚刚考上技校,十六岁,长得像朵花似的。”
  “是我吗?我倒要好好看看。”她再靠近一步,眼睛几乎碰到照片了。“是我!是我!那时我考技校,你外公不同意,让我继续读高中读大学。我就闹得山摇地动,他拗不过我,只好松口了。那时,‘工人阶级’最让人羡慕啊。”
  何妈妈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泪水,说:“我都忘记还有这样的照片了,居然被你们寻了出来,谢谢。”
  老人挣开女儿搀扶的手,一张一张看过去。咸恬和她并肩而行,根据照片上的题辞,一张一张地解说。
  “妈,这张春游归来的合影,爸怎么就那么幸运地挨着你了?”
  “好几个人都想站到我的身边来,可你爸老实啊,不敢往前挤,我就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了过来。”老人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
  “这张站在天安门广场拍的照片,你还记得吗?”
  老人看了又看,说:“记得,好像是去开一个什么会。”
  “是‘群英会’!”
  “对!我那时在车床上搞了点小改进,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一年干完了两年的活。记者采访我,领导表扬我,说我是车工行里的硬角!”
  “妈,坐下来歇一歇,别累着了。”
  “不累,不累。”
  ……
  老照片果然成了何妈妈的兴奋点。女儿、女婿上班去了,她会兴致勃勃地边走边看那些老照片,还会不停地自言自语。看一遍,歇一歇,接着又重新看。这真是享受,女婿、女儿太孝顺了。
  夜晚,女儿、女婿忙完正事来陪老人时,她就将因照片想起的往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一转眼立冬了。
  这天中午下课后,咸恬、金石从附近的学校赶回来为老人做饭。一进屋,发现老人晕倒在走廊的墙边,嘴角带着微笑,但已经不省人事了。
  老人被送进了医院,是高血压导致的心肌梗塞,已经抢救不过来了。医生说:“老人是在一种极端兴奋且幸福的心境中,离开人世的,望家属节哀。”
  丧事井井有条地办完了。
  咸恬对金石常念叨的话是:“是不是我们为妈找到一个兴奋点,反而倒让她提早离开了人世?”
  金石说:“你千万别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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