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的最后一次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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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摸身”,又叫“抓身”、“摸病”、“抓病”,是旧时胶东半岛农村的一个民间习俗。“摸身”非下流,更非色情,而是一种怯病方法,或者,称为治疗手段。

  具体的做法是:寻一位即将逝去的乡亲——或临老死,或临病死,无关紧要——站在、坐在、或躺在你的对面,毋需望闻切问,只要对你的通身上下一顿摸索,等摸累了——或你累,或他累,同样无关紧要——摸累了,你的病就会被连根铲除了。病哪去了?过几天他升天了,见玉皇大帝了,你的病,也就升天了,也就见玉皇大帝了。道理这就么简单。

  所以说,在旧时的胶东半岛,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熬到了那一天,你也可以做神医,也可以受到乡村父老的顶礼膜拜。

  当然,让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在其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为活着的人操劳,是件很不舒服的事。于是,一般的情况是,这个临死之人,只给自家人摸身。比如临死者为男性,那么他摸身的对象便是儿子,是表弟,是堂兄等等男性亲属;临死者为女性,则摸身的对象是闰女,是嫂子,是侄女等等女性亲属。当然也有开通些的,公公摸了儿媳,因为目的是崇高的,所以也没人乱说话。人都要死了,谁还忍心?

  有时,一个不大的村子,三四年内不死人,却积攒了一村子的病,这时的一个垂死者,就会像过年的瘦猪肉一样,供不应求了。于是会出现有偿摸身的,也不要钱,一升粮食,便可以了。这相当于一笔生意。也没人计较,大夫看病都要钱,对一个临死之人,一点粮食有何不可呢?再说,摸身比看大夫要便宜多了。尽管,摸身的效果,有时并不尽如人意。但人们仍然信。为什么不信呢?道理那么简单,价格这样低廉。

  背景交待完了,开始讲故事。

  老刘头近来总是气堵,有时在夜间,忽然就喘不上来气,鼻子,嘴巴,像被恶人用手狠狠地捂住,憋得老刘头不住地拿手抓自己的胸口,抓呀抓呀抓到后半夜,就抓好了。一开始老刘头并没有在意,以为农活太累,或睡得不合适,等等。但后来,这种情况每天夜里都有发生,有时一夜两次,甚至多次,老刘头就有些怕了。于是,他请来一位老中医,给他号脉。

  老中医来了,仙风道骨,身上有一股怪味。老中医眯着眼,嘴里含糊不清:“……经络!”“……五脏!”“……阴阳!”一惊一乍,老刘头就更怕了。因为更怕,病就更重了。有时老刘头一整天都躺在炕上,只剩下呼嗤呼嗤的喘息声,憋得脸色酱红,老刘头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儿子给他抓了很多中药,一日三餐可以当饭吃。老刘头吃了,病情仍是一天甚过一天。老刘头说:“算了,不吃了。你们拿锄头打死我算了!我活着难受啊!”老刘头抓着自己黑瘦的脖子,他的脖子被自己的手抓挠得青一块紫一块,像冬天遗落在菜园里,又被风雪摧残过的烂掉的细长的茄子。

  儿子急得没办法,对老刘头说:“爹,要么咱想办法找个摸身的?”老刘头的眼睛像油灯般,呼地亮了一下。他转过身,问站在一边的老伴:“家里,还有几升细粮?”他的声音像被堵住但仍然动作着的风箱。

  找个摸身的,何谈容易?两个月前村子里刚死了一位老太婆,早晨去喂鸡,啪,倒地上,就死了。因为死得快,村里攒了一堆等着摸身的老头老太太。现在这些老头老太太,看看哪一个,都比老刘头硬朗。

  谁来摸,的确是个问题。

  没人摸,老刘头也并不着急死去。他仍然顽强地活着,艰难地活着,夜里,他的喘息声贯穿了整个村子。好像,他活着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等待那个替他摸身的人。老刘头不想死。他没活够。尽管现在他活着,比死受罪。

  老刘头熬过了一年。

  老刘头又熬过了一年。

  这之前,老刘头的家境,虽不富庶,但也殷实,也算粮草满仓,牛羊满圈。但这一病,光景便一天不如一天。儿子把粮仓里的小麦拿出来,卖掉,直接换成草药;老伴把圈里的猪羊拉出来,卖掉,也直接换成草药。儿媳什么也不说,但总是翻着白眼,细声说:“爹,好点了吗?”表情像一条不小心翻上了岸的鱼。

  儿媳的白眼并不能够阻止家境的逐渐破败和萧条,后来家里开始卖粗粮了,再后来,开始卖鸡鸭卖桌椅卖板凳了,一家人除了叹气,谁也不说话,只剩下老刘头的喘息。老刘头躺在炕头上,呼号着:“别给我治了啊,让我死了吧!拿锄头把我打死了啊!”却仍然坚持按时服药。

  他在等那个摸身的人。

  儿媳请来一位道人,长相奇特,身上也是一股子怪味。道人看着老刘头,摇摇头,不说话。儿媳问:“咋样?”道人说:“十五年。”儿媳问:“什么十五年?”道人说:“再活十五年。”他们是隔着门帘偷偷说的,老刘头听得真切,眼睛便忽地亮一下。后来儿子回了,儿媳的目光便躲躲闪闪,儿子问:“臭婆娘,咋啦?”儿媳伸出个拳头,又伸开,挤眉弄眼。儿子说:“十五年?”儿媳点点头。儿子乐了,说:“老天有眼。”儿媳说:“吃糠吧你!”儿子扔过去就是一个结实的拳头。儿媳躲着,“疯了!”她说。老刘头用耳朵看着他们,竟然喘得轻了。

  儿媳偷偷跑出去,告诉华姨说:“我爹要不行了,道人说,只能再活十五个月。”华姨咂咂嘴。儿媳再说:“千万别跟别人说,爹知道了,就完了。”竟哭哭啼啼。华姨再咂咂嘴:“说出去我还是个人吗?说出去烂掉我的舌头。”可是到晚上,全村人,都知道老刘头只能再活十五个月了。

   “老刘头只能再活十五个月了。”村里人这样说着,淡淡地挂着一丝怜悯。也有人数着他剩下的日子,十个月,八个月,五个月,这些人本来与老刘头没有任何关系,但现在老刘头要死了,关系就有了。

  老刘头依然喘,只是似有好转。有时他下了炕,粘粘连连地踱到院子里,搬张板凳儿坐下,眯起沾着眼屎的眼睛,把身子摊得很开,最大限度地接受着午后的阳光。很享受。

  三个月!村里人算着日子,像计算着秋后的收成。

  那天老刘头刚到了院子里,打算张望一会太阳,儿子就回了。儿子兴冲冲地,“爹!”他说,“宏财主要死了!十五里屯的宏财主!刚听说!镇里的黄老先生给他看的病!五脏六腑全烂掉了!黄老先生说的!活不过二十天了!”儿子的嗓音高,震得院子里最后的一只鸡惊慌地鸣起来。

  “宏财主?”老刘头的眼睛亮了一下,马上暗下来,“他是财主啊!良田千顷,豪宅万间,他缺几升粮食?能给我这个老庄稼把子摸身?唉!唉唉!唉唉唉!”老刘头立刻就开始喘了。

  晚饭时一家人商量,是不是应该去求求宏财主,给老刘头摸摸身?儿子说财主怎么了,财主也是人。过了一辈子好生活,临死了,还不该做件好事?再说爹年轻时也给他做过短工,一次发洪水,护住了他家的十六匹骡马,也算是有恩于他,摸摸身也是应该的。

  儿媳却又开始翻白眼了,“拿什么给人家?咱家里还有什么了?拿我去顶?”老伴就开始叹气!她叹一声,老刘头的脸色就暗一次,黑一下。到最后,老刘头的脸,只剩下两只明显的眼白了。

  儿子最后还是决定,明天推着老刘头去十五里屯求求宏财主。晚上他在地拱车上铺了麦秸编的蒲团,让媳妇烙好了六只棒子面大饼,切了绿生生的萝卜咸菜,早早地歇息了。吹灯后媳妇把热乎乎光溜溜的身子挨上来,急切地讨好着他。“滚开!”他厌恶地说:“明天得出力气,快睡觉!”女人便在黑暗中嘀咕着:“疯了。疯了。”

  父子俩到底还是没有动身。早晨老刘头气色很好,洗了脸,吃罢粥,换了场面上才肯穿的对襟羊皮小袄,脸上竟有了红光。他说:“还要去么?一点也不喘了呢?不必去了吧?”儿子说:“我说你哆嗦什么呢爹?上车啊!”老刘头就不吱声了,他开始向车上迈一条腿。他的表情是兴奋的,像一个马上要去赶集的顽童。

  这时候院门开了。老刘头首先见到了一只巨大的筐,里面装着金灿灿的小麦,然后是一位扎着头巾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周身热气腾腾,一看便知是走了极远的路,然后,是另一只装满着金灿灿小麦的筐。两只筐在年轻人的肩上欢快地颤着,年轻人的表情却是虔诚和严肃的。接着,是另一个一样打扮,一样表情,一样装备的年轻人。挑麦的年轻人共有四个。第五个年轻人仍然挑了两只筐,只不过内容不同。前面的筐里,装着三只巨大的猪头,猪头们眯着眼,似在打盹;后面,则是些鸡鸭鱼肉、时令蔬菜、芝麻豆油一类。这些东西进到了院,院子里便一下子明了起来。

这一堆东西,随便挤进哪个村人家里,这个村里人,便无疑是村中首富了。

  宏财主是最后被人用轿子抬进来的。他迈出轿子的腿躲避着院子里的鸡屎,似两根黑瘦的柴禾。宏财主的身子颤得厉害。宏财主瘦得只剩下自己。他的眼睛深深地陷进去。这使得他环顾这个小院落时不得不晃着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的脑袋。他瞅着老刘头,他的表情是带着怜悯的,他说:“大刘,多年没见,你老成这样啦!”他扬扬手,几个年轻人开始向屋里搬东西。

  老刘头开始喘了。其实从第一个大筐进院开始,他就一直呆着没动。但现在他却喘得厉害,他的身体扭动着,狂喘夹着咳嗽。他吐着粘痰,吐得很多。他几乎有些站立不住了,他好像马上就要倒下。他知道宏财主来的目的是什么,他看出来了。他的脸色开始变暗,变黑……

  儿媳躲出去了,儿子想去找她,看看宏财主,没有动。他的拳头捏得咯咯嘣嘣地响。

  现在,老刘头躺在炕沿上,宏财主坐在炕沿前的一只长条凳上,两个人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一样绝望的目光。

  老刘头的手轻轻摸过宏财主的脸,宏财主抖了一下。他又摸了宏财主的背,宏财主的肩,接着摸宏财主的胸膛和肚子。他想起儿子的话:宏财主的五脏六腑全烂掉了!这时他喘得浑身无力,胳膊努力地抬着,却仍然不停地下滑。他嘴里轻声念叼着:大病小病跟我走,出了大门不回头。句子中夹着激烈的喘息,像带着蹩脚的伴奏。后来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更加艰难、含糊和怪异,他说:“…跟我走啊……出了大门,大病小病啊……不回头呐。”全乱了。到最后,他的脸黑的像炭,眼角又聚了成堆的眼屎。他完全发不出声音来,只剩下嘴角流出的口水。

  旁边的老伴,抹着泪,接替了老刘头的声音:大病小病跟我走,出了大门不回头。

  老刘头的手仍然动作着,无意识地动作着,却举得很低,这使得宏财主不得不弯下腰来承接和配合他。宏财主的腰越弯越低,越弯越低,身体不停地向凳子下面趋溜,从侧面看,像是在给老刘头下跪。儿媳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此时她正在一边看着,她看着两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双簧般的表演,她想笑。

  老刘头和宏财主是同一天死去的。宏财主比黄老先生的预言多活了二十天。老刘头的死期,正是村人所疯传的十五个月大限的最后一天。老刘头死后,儿子打了几次他的女人,打了几次后,打烦了,就不再打了。

  小院里又养起了鸡鸭,圈子里又养起了肥猪。一天老刘头的儿子在院子里坐着抽烟,突然问身后的女人:“臭婆娘,你说,是不是咱爹真的带走了宏财主的一些病,让他多活了二十天?”

  女人说:“我哪知道呢?山子。”

  又说:“这几天我的头疼得很,听说后泊村的金二婆子快不行了,你说,我要不要找她试试?”

   【责任编辑 徐 曦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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