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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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古城湘潭郊外,有一个很大很美的湖,叫云湖。

  在那些不为衣食所愁又读过些书的人眼里,云湖实在是一处极好的景致,湖水永恒的碧绿,勃勃地生长着芦苇、菱角、荷莲,以及许多叫不出名的水草;水鸭、野凫、芦雁,遨游飞翔其间,拍动翅膀的声音湿漉漉地引人遐想;渔舟点点,或下网,或放钩,剪影在晨光暮霭之中。何况,因时令天气之千变万化,云湖便生出种种奇姿妙态。可入诗,可入文,可入画,翻开古旧的《湘潭县志》,便知这一片云湖,居然造就了不少诗人和画家。

  但云湖对环湖而居的那些穷家小户而言,则不过是衣食之源而已。可打鱼,可割苇,可采莲,可摘菱,可挖藕,什么晚霞孤鹜、秋水长空,他们看惯了,觉得并无新奇之处。

  三十岁的余振宇,就住在云湖边。但他不以打鱼之类营生为业,他有一门独特的本事:驯鱼。

  驯鱼这个行当,在现代称之为微型杂技,但在当时则属于“走江湖”之流,名曰:鱼戏,和驯猴、驯狗熊、驯鼠、驯马为伯仲之间。但余振宇生得个子高挑,眉清目秀,身上没多少江湖气,倒常显出一种文雅和俊逸。

  他搬到云湖边来,不过二三年光景,竖两间苇顶泥墙的小棚子,无家无眷,清清爽爽一个人,终日是一张谦和的笑脸。他来时对左邻右舍的渔民说:“我不会在湖里讨生活,不和各位争饭碗,你们放心。”

  有人问:“你难不成是靠吃风吃雨过日子?”

  他一笑,从屋里提出一个大木桶。

  众人伸头一看,水里养着草鱼、鲤鱼、青鱼、鲫鱼、鲢鱼、泥鳅、甲鱼,一共七种,静静地候在桶底。

  余振宇提起一面小锣,说:“请大家看一出《七宝之戏》。”

  他敲响了小锣,口里唱道:“鲤鱼鲤鱼跳龙门——鲤鱼鲤鱼跳龙门 !”

  唱几遍之后,两条红鲤鱼从水底跳跃而出,如两支红箭,然后随着锣声在水面转圈,突然又停住,翕动着腮,好像在说什么。

  众人称奇,大声喝起彩来。

  接着锣声变了节奏,鲤鱼沉了下去。余振宇唱道:“青鱼有礼拜乡亲——青鱼有礼拜乡亲!”一排青鱼浮上来,列成一队,头朝众人,一点一点,如鞠躬。

  最有趣的是甲鱼,在水面一摇一摆,如一对老翁老妪。余振宇给它们套上特制的小面具,把观者笑得前仰后合。

  最后,余振宇又敲锣又打鼓,接着又挥动一面七彩旗,七种鱼一齐浮上来,或列队,或穿插,看得众人眼花缭乱。《七宝之戏》,果然名不虚传!

  鱼戏结束后,余振宇向大家拱拱手,说:“往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大家都称他做鱼都督。

  鱼都督每天早晨吃过饭后,便推出一辆双轮木板车,载着他的道具,进城去摆场子表演,日落时分又吱扭吱扭地回到家中。不一会,苇棚上便升起一缕笔直的炊烟,人们便知道鱼都督回来了。

  他家里常有些陌生面孔的人来来往往,很神秘的样子。

  日子一长,人们发现鱼都督和一般走江湖的人有很多不同之处,他去过很多地方,能条理分明地讲出许多见闻,广州的白云山,滇池的大观楼,上海的租界,北京的天坛……听的人如历其境,鸦雀无声。又常从掌故里引出一些对大清王朝日衰一日的愤懑,以及许多贪官庸官的累累劣迹,言语间常常会出现“鞑虏”二字。人们还记住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孙中山。鱼都督说,那是一个旷古未有的大英雄!

  鱼都督甚懂歧黄之术,大病、小病、跌打损伤,只要找上门来,他便殷勤地为病者切脉,然后说“请稍候”,就大步出门去寻草药。寻来草药,便告诉患者,怎么煎服,怎么外敷。他的草药很灵验,活人多矣。鱼都督又慷慨大方,谁家缺米缺盐了,便从自家匀出一些,送上门去,没等对方喊声“谢谢”,人已走远。受惠的人家没什么感激他,总要送些鲜鱼来,鱼都督从不吃鱼,半斤左右的幼鱼留下两尾作驯鱼之用,其余的当面奉还。

  比邻而居的张四老汉,进城卖鱼,被打得一身是伤,抬了回来。

  鱼都督闻讯,赶忙去给张四老汉治伤。

  他问:“怎么回事?”

  张四老汉说:“满鞑子白王爷府的人买鱼不给钱,我争了几句,他们就大打出手。”

  鱼都督说:“这个白王爷是个地道的老混蛋,仗着与皇家有些亲戚关系,在城中胡作非为,强抢民女,包揽官司,还养一些杀手专门残害对大清王朝不满的仁人志士!他——终要得到恶报的!”

  转眼到了冬天。

  白王府的两个亲兵,挎着刀,一路气势汹汹地询问着,恶煞似地撞进了鱼都督的苇棚。

  “谁是鱼都督?他娘的,这地方真难找。”

  鱼都督正在看一本什么医书,冷冷地抬起头来,说:“我就是。”

  两个亲兵说:“一个月后,王爷六十大寿,宣你进府表演鱼戏,你要好自为之。”

  说完,骂骂咧咧地走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鱼都督冷冷地笑了几声。

  这一个月中,鱼都督再也不上街去摆场子表演鱼戏了,整天地关着门,里面不时地传出小锣小鼓的声音,还有鱼都督自编的词曲。

  王爷做寿,犯得着这么卖力地赶排新的鱼戏么 ? 大家对鱼都督很有些失望。人哪,还是有怕官、谀官的毛病。

  

  

  白王爷寿日的那个早晨,来了两个挎刀的亲兵,押着鱼都督去了白王府。

  路上,鱼都督问:“两位兵爷,不知王府将大木盆准备好了没有 ?”

  “准备好了。”

  鱼都督推着木轮车,上搁两个大木桶,各盛五十尾红鲤和五十尾紫鲫。

  白王府屹立在城正街,飞檐翘角,参差一大片房子。在白雪的映衬下,门楼上的红绣球、红灯笼,一片红光耀眼。门前已停了不少华贵车马,鼓乐之声如沸。

  鱼都督由亲兵从侧门引领进去。

  走正门的是有身份的人。

  王府的大院里已搭好遮天的寿棚,地上铺严了红绒毯。寿席摆在上首,下面的地方作为表演之用。京戏班子、花鼓戏班子、杂耍班子,敛神屏气地静候两侧。

  胖胖的白王爷坐在首席,与几位近戚正在高声谈笑。县令及一些达官、豪绅皆坐在其他酒席上,汉人是没有资格和满族贵裔的白王爷同坐一席的。

  鱼都督冷瞥远处的白王爷,一阵阵的愤懑在心头如火苗跃起。他沉静地坐下来,闭目养神,司仪官喊礼的声音似若未闻。

  有亲兵来唤鱼都督,说该他上场表演《百鱼贺寿》了。

  鱼都督精神一振,提着锣鼓走近已摆好的大木盆前。他把木桶里的鲤鱼和鲫鱼全倒入大木盆,鲤鱼和鲫鱼翻腾一阵后,一齐卧在盆底,诚惶诚恐。水面渐渐地光滑如镜,无一丝涟漪。

  鱼都督高声说道:“草民余振宇贺白王爷六十大寿,献艺《百鱼贺寿》 !”

  说毕,敲响小锣,唱道:“鲤鱼鲤鱼红彤彤,祝贺王爷好前程,多子多福又多寿,步步高升上青云。”

  随着锣声、唱歌声,百尾鲤鱼一齐跃出水面,再列队头向白王爷,头一点一点,仿佛作磕头状。

  白王爷高喊一声:“有趣!”

  众皆附和。

  锣声一停,鼓声又起,鱼都督唱道:“鲫鱼鲫鱼飘紫云,紫气东来喜盈门。多子多福又多寿,招财进宝数不清。”

  鲤鱼忽地沉入盆底,鲫鱼跃了上来,列队拜寿。旋即锣鼓齐鸣,鲫鱼、鲤鱼皆在水面肃立。鱼都督在袖中抽出红、紫两面小旗,在水面挥动起来。于是,鲤鱼、鲫鱼排着队在水面穿梭奔游,如同受过严格训练的兵勇。

  白王爷一声大喊:“赏白银十两!草民余振宇的鲤鱼、鲫鱼作进寿之礼收纳!”

  鱼都督说:“此鱼为草民谋食之物……”

  白王爷说:“这样聪明的鱼,先拿到厨房,烹几尾来给本王爷佐酒,想必别有风味。”

  鱼都督只好退下,趁人不备,赶忙溜出了王府。

  白王爷和几位近戚是当天半夜后暴死的。

  县衙接到报案,将厨房、杂役一干人等,皆拘捕下狱。又将那日来献艺的戏班子、杂耍班子的人,以及鱼都督陆续捕来。

  鱼都督挺身而出,说:“此事与他们无关,是我下的毒。”

  鱼都督供认他料定白王爷贪婪必索夺他的鱼,便将一种蛇毒液密封在极小的蜡丸里,沾附在鱼腮里。烹鱼时,蜡破毒出,焉有不死之理?!

  县令问他为何要毒杀白王爷。

  鱼都督说:“我大汉后裔,岂容骚鞑子横行于世?”

  又问同党为谁?

  “凡汉室后人,皆为我之同党。”

  县衙为捕到鱼都督的同党,遂商议秘密将他解押回苇棚,以收守株待兔之效。

  经云湖边时,捆绑得结结实实的鱼都督突然高喊一声:“我愿作鱼鳖,得永久之自由 !”猛地一下跃人深深的湖中。那人影跃得真高,划出一道遒劲的弧线,然后射入碧波中,撞出一片四溅的水花。

  

  

  尸首竟然打捞无着。

  云湖虽与湘江相通,却有水闸拦着,尸首绝不会流到别处去。

  鱼都督真的化成了鱼鳖么?

  张四老汉和乡亲们哭得惊天动地。

  忽然有一天,云湖边出现了一座坟丘,坟前竖一石碑,上刻:忠义之士鱼都督之墓。这当然是一座空坟。

  鱼都督的英魂一定飘在水波上,与云湖为伴,与那些湖畔的芦棚为邻。

  每逢鱼都督的忌日,空坟前便随处有纸钱的烬迹。

  云湖里的芦荻、荷莲、菱角,竟一年比一年长得疯狂,鱼也一年比一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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