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柏路上的两场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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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天光微明的刹那我看到的那张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爱上了他……

  

  一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

  我给雪姨写信,照例写得随心所欲,信马由缰。信末没忘了告诉她我很好,大部分空闲时间依然跟Sabrina在一起。

  雪姨是我的养母,我从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是雪姨把我养大。我三岁的时候雪姨把我从重庆带回上海,和她的母亲住在一起,让我读书。那时的雪姨23岁。

  

  二

  

  今天有空,一大早我去找Sabrina。她在电台做一档夜间节目的主持人,具体的就是读一些清淡的有着低微音符的法语短文,我很习惯在夜里听她低缓沉静稍有沙哑的声音飘荡在隐约的音乐里。

  站在清晨干净的草坪边上,我看到Sabrina的车驶出了停车场。她是个温和但大多时间表情淡漠的女人,亚麻色的头发,象牙白的皮肤。她的美丽不需细辨。车驶向川柏路,那里有一个茶座,可以坐到你想走的时候。

  一个交警不动声色地看我们的车疯狂地冲过去,因为我们没有违规,他只是表情冷峻地站着,经过他身边的刹那我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嘴唇抿成一条线。我的思绪有瞬间的无措,好像有什么东西回来了。

  我们坐在路边的茶座里。我喜欢与漂亮又聪明的人谈话,Sabrina就是,而且她的声音有让人难忘的味道。Sabrina见我望着她发呆,笑说,你爱上我了?我笑,说,你臭美吧。

  那个“爱”字让我忽然捕捉到头脑中飘忽的思绪,是的是的,他像他!

  11岁那年,沉睡中的我再次被争吵声惊醒——

  “我警告你,赶快把那丫头送给她的亲戚,不然你们就给我搬出去!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妈,我养得起她!……”

  “你养得起我看不起!”

  雪姨和她母亲争吵的那个晚上我离家出走,怀着一种对过去生活的鄙弃和出逃的新鲜与陌生。我从夜市的北走到南,再由南走到北。我只熟悉这里。走到双腿发软,还不见天光放亮。我在马路边颓然坐下,头埋在双臂里时,没有眼泪,只有无边的孤独感将我吞没。

  “嗯?怎么不回家?”

  迷迷糊糊中一个声音将我惊醒。是个男人,蹲在我身边,疑惑地望着我。

  我腿发软,脑子里顿时塞满了各种可怕的传说……

  他一定看见了我惊恐的眼神,努力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坏人。你迷路了?知道家的地址吗?或者家长的姓名?……我一言不发。我不需要帮助。他有些为难,在我旁边坐下来,说,那,我陪你坐一会吧。

  他没有再说话。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光,我们沉默相向,直到太阳出来。他伸下懒腰说:天亮了,一切都会好的。自己能找到家吗?我点点头。他说,那么,我们各自回家?我再点点头。

  于是我们起身,一南一北,各自起程。

  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天光微明的刹那我看到的那张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爱上了他。

  我说,Sabrina,你看到刚才那个交警吗?

  看到了,怎么?

  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谁?

  我没有回答,无法诉说的一段往事。我再问,Sabrina,如果他是我的男朋友会不会很好?

  Sabrina停了几秒,说,他表情冷漠,如果做男朋友,可能是那种走的时候连Goodbyekiss都不会给你的人。

  我说,女人,我是那种走的时候连Goodbye都不会说的人。

  Sabrina哈哈大笑,说,你总觉得自己很绝似的。说到绝,你不如我。我只是没有遇到可以表现的机会。

  我笑,不置可否。

  她问,居露,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会网恋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你肯定已经在网恋了,快点招吧。

  她骂了句,贱人!

  然后告诉我说她有一个网友,彼此喜欢很久了,他叫公子白。

  Sabrina问我要不要和他聊聊。

  我说免了,在网上我一出现就会有人爱上我,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Sabrina笑骂,贱人。

  不过最后她没告诉我他的帐号。

  

  三

  

  国庆节Sabrina放大假,我们开车去附近的一个小镇玩。据Sabrina说那里有一条小溪,有沙沙的落叶声,潺潺的水流仿若音乐。可以做一个林间精灵的梦,幻想自己会在那美丽的地方遇到美丽的人,并“幸福地过完了一生”,她说。

  我问Sabrina和公子白怎样了。

  我发现她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光彩,她说,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嫁给他?

  我笑,说,答案已经在你心底了,已经“非君不嫁”了吧。

  Sabrina的表情又让我想起那个交警,我说,Sabrina,我想我喜欢那个交警。

  她朝我笑,说,你整天写爱情小说,一定知道自己应当怎样做。居露,有许多事我们可以放弃,但对爱绝不可以,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幸运地拥有爱情。

  回家的路上我恳求Sabrina把她的车借给我一天,她答应了。

  第二天,我驾驶着车直接开去那个路口,我只是碰运气,看能否碰到他。没有带驾照,故意不带。

  车开到路口,他果然在,我迟疑,不知道怎么办,后面的车一直在按喇叭。于是我硬着头皮疯狂地把车冲过去——我闯了红灯。而且我没有驾照。而且我没有等他叫就自动停下来。

  他向我走过来,我打开车门迎接他。我的眼里一定盛满了期待,因为这一刻我盼了很久。我们面对面。他的表情真的很像那个人,我仿佛又回到11岁。但我知道他不是。

  他敬了个礼,公事公办地问:驾照?

  没有。

  知不知道要拘留十五天?

  知道。

  我失去了半天的自由,但是我知道了他的姓名和住址。Sabrina拿我的驾照去办了手续,恨恨地一句话也不说。我赶上她说,Sabrina对不起,用了多少钱,我会还你的。她气极而笑说,你以为我是气这个?你这样活法迟早会没命的!现在你肯定已经知道他住哪儿了,去找他吧,贱人!

  我说,Sabrina,你是不是妒忌我?

  她连鄙弃的神情也忘了摆,奇怪地问我:为什么?

  我得意地说,我知道了他叫白涛,住在杏花三小区。而你那位网络情人……

  Sabrina一把打掉我的手,真是个疯子!

  我马上再去拉着她,嘻笑着说可别这么说,我要是疯子你也差不多了——人以群分的。

  Sabrina叹口气,又笑了,但她说再也不借车给我了。

  

  四

  

  之后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一个人走到川柏路,看他指挥交通。车子在他的身边呼啸而过,有时很怕他会突然消失,像十一岁那年的那个人,永生永世不再出现。

  有时,我低头跟在他的后面,看他上公交车我也上车,在他下车的站下车,看他走进杏花小区的弄堂,他始终没有回头,他没有发现我,因为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我。

  我已经数不清跟了他多少次。但始终没有勇气走上去,告诉他我喜欢他,只是感觉心底的阴郁在一天天加重。

  雪姨来信了,一如既往地絮絮说着某年某月某事。她一再叮嘱我说,要在她离开人世前,学会照顾自己。

  我的心抽紧了。有人说,只有面对死亡,才知道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最珍贵的。我想起从三岁起,雪姨给我的怀抱,和她的整个青春。为了我,她终身没有嫁。

  我翻出纸笔给雪姨写信,告诉她在我心里埋了多年很沉重然而我讲不出口的那句话——我感激而且爱她!让我们在拥有鲜活生命的时候,好好品尝这爱!

  之后,我想起白涛。我对自己说,在他或者在我消失之前,我也要让他知道。

  暮色降临,我跟在白涛的后面,想象着也许不久他就是那个给我温暖,告诉我方向的人。但突然他回头站住,我吃了一惊,呆望着他。

  你跟着我干什么?

  ……

  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荣辱不惊的人。可此刻,我只有张口结舌。终于我憋出一句话说,我找你有事。说完我很虔诚地望着他,希望他透过我的眼睛一直看透我的心。

但是他说,你就是上次那个闯红灯的吧?我记得,车开得很酷嘛。

  他揶揄的语气让我难堪。

  然后他又说,你找我什么事,不会是报复我吧?

  我顺势说是啊,我来寻仇的。

  他终于笑了,说,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来坐坐?

  我心狂喜,我终于跟他越走越近!但打开门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令我沮丧透顶的事——

  一个女人在厨房叫:老公,你回来了!

  一个小男孩从一个房间里飞跑出来抱住他的腿,亲腻地叫爸爸。

  后来我走出他的家,不是很伤心,只是觉得有点滑稽的郁闷,就一个人到处逛,我对自己说——真是不走运。

  深夜的时候,我给Sabrina发了一封电邮,告诉她她猜对了一件事,那个交警果真是个此生都不可能给我Goodbyekiss的人。

  我也很绝,没有说Goodbye,但不是不想,是没有机会。

  

  五

  

  趁假期我回到上海雪姨的家散心,她正在阳台上晒一些自制的菜,看见我她开心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想她真的老了。

  这天我对她说,雪姨,我已是成年人,想知道自己的来历。

  她不看我,说好,到你该知道的时候了。

  雪姨在箱底翻出一张照片,上面的女人有尖尖的下巴,两手抱在胸前,抿嘴而笑。男人戴着眼镜,卷曲的头发,看上去清瘦苍白。

  我知道,他们就是造就了我的人,因为我有着同样尖尖的下巴和卷曲的头发。可是我心里对他们没有亲近感。那个午后,我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倾听了一个悠远缠绵的与我有关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教师,母亲是人体模特。父亲为了与母亲结婚,与家庭决裂。可是爱情带来的不全是幸福。父亲终于还是无法忍受母亲屡屡在众人面前褪光所有的衣服。他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我一岁的时候,父亲有了雪姨。母亲知道后,主动提出了离婚。这让所有当事人都吐了一口长气。可是就在父亲与雪姨准备结婚的时候,传来母亲的死讯——她死于胃癌。父亲沉郁了。他领会了她用放弃来表达的最后的爱。

  父亲于一次酒后割腕自杀,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雪姨。

  我很郁闷,在整个故事里,我如此无足轻重。我恨恨地说,雪姨,他们只爱爱情,不爱我。

  雪姨拉过我的手,她说,别怪他们。爱情就是那样一种东西,令人忘乎所以,不顾一切,超越生死。请原谅所有人在爱情上的任性!

  我从后面抱住雪姨,头蹭着她的颈。我想也许他们是幸福的人,他们都曾经在爱里,彻底沦陷。

  阳光很好,从狭小的窗棱挤进来,把我和雪姨相拥的剪影投在地板上。

  我迫不及待地给Sabrina发邮件,告诉她我的传奇身世,告诉她我多么渴望遇到一个男人,让我忘乎所以,不顾一切,超越生死。

  Sabrina照例在凌晨下了节目回邮件给我,她说,贱人,又芳心大动了?快快备好钞票,帮我买婚纱吧!我明天要与公子白见面了。

  精品店里的那款婚纱,我与Sabrina都一见倾心。我们相约,谁先结婚,另一个人就买这款婚纱送给她。

  我想Sabrina也是幸福的,她正在一场网恋里,彻底沦陷。

  

  六

  

  早上开机时,收到Sabrina的短信:我现在在孤山山顶,听说今晚山下广场有婚纱展示会,请来一聚。时间是昨晚十时零六分。

  又是婚纱。我摇头。女人,聪明如斯,也会被婚纱套牢,这就是打不破的世事,扭不转的人心。

  但我心底其实是暗暗羡慕的。

  我在钱夹里放上充足的钞票。看来Sabrina与公子白已功德圆满,该是我出手的时候了。那件纯洁华美的婚纱,我要亲手为她穿上,为她,为所有在爱的波峰浪谷中沉浮的女子,祈福。

  从上海出发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便站在这个熟悉的城市的山脚广场。这里并没有什么展示会,山脚下却人影幢幢。我开始心慌,大步跑过去,奋力推开人群,看到有警局的范围线拦着,戴塑胶手套的法医正将荒草一点点拔去,然后我看到Sabrina的脸,布满伤痕,血污破碎。那件我们心仪已久的婚纱,穿在她身上,血迹斑斑。

  他们说Sabrina开车在川柏路上撞死了一个交警,名字叫白涛。警察查了他的网络聊天记录,他的网名叫公子白。

  他们断定Sabrina是故意撞车杀人,而后畏罪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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