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子

我们这儿相亲有一个说法：“未看娘子，先看舅子。”那意思是，想知道未来的新娘美不美？大家只要看你的小舅子就知道了。

　　梅子的弟弟叫梅清风，清风明月的清风，眉清目秀的一介美少年。

　　我妻子梅子的美丽在舅子之上。

　　科举时代，中举的学子将主考官捧为恩师；如果要说我的恩师，无疑是本县父母官吴县长。当年，我在省市报纸发了不少豆腐块文章，在小城有点名气，分管宣传和精神文明的吴副书记伯乐相马，把我从学校调到报道组。知恩图报，我也写了大量宣传我县精神文明的报道，尤其在市报发表的“三论凤城县精神文明建设”，妙笔生花，花团锦簇，就像三颗重磅炸弹，在全市引起轰动效应。适逢政府换届，吴副书记提为一县之长，顺理成章，我也提拔到政府办综合科科长的岗位上。毋庸置疑，我的下一个目标是政府办主任，如同探囊取物，我仿佛看到莺歌燕舞的艳阳天。影响所致，我的妻子很快提为所在中学的副校长；清风大专毕业后，通过我的关系，安排到影剧院，听说他那个局长对他也挺器重。此后春节，我和梅子第一个拜年的对象就是吴县长。

　　在媒体和官人的口里，我县两个文明建设蓬勃发展，县长的事业永远如日中天。多年后，想不到给县长带来麻烦的，恰恰不是别人，而是我的亲亲“舅子楔”。当我成了政府办公室主任时，清风已是影剧院经理，三华里长的商业街改造，拆旧盖新，影剧院也是藤上显眼的瓜。这个“瓜”的外观有点像鸟巢，建成时不仅矮了六米，就像人没了气派，而且没有消防通道，消防队那里也过不了关。清风找到设计师——小学同桌的那个捣蛋鬼，如今恰好是市建筑设计院的一位主任，他们无话不说。刘某愤慨地说，不仅是影剧院，整条商业街店面都变形了，走样了。设计院原先是按徽式古典门楼设计的门面，每家门面中间凹进去，两厢对衬突出来。而开发商中标后，通过吴县长批准，很快改了方案，整条街店面改为一字平面，这样一来，在寸土寸金的闹市，等于白白多赚了几百万。清风知道内幕后大吃一惊，就拒不验收新影剧院，开发商把文化局长搬来也没有用，任凭东南西北风，清风坐成一尊佛。影剧院经理的态度，又影响了商业街半数以上单位和购房户，群情激愤，星火燎原，这个开发商偏偏是吴县长的江西老乡，修改方案又是县长亲自批准的，事态就严重了，听说还闹到省纪委，一时大家议论纷纷。办公室主任等于县长的副官，何况他还是我的恩师呢。在一起时，我说：“县长，我不相信你，我还相信谁呢？我甚至相信你比小马哥还清廉。”

　　夕阳渐渐坠入灰蒙蒙的西山，我和梅子在溪畔散步，蔚蓝色的天幕后面，变幻着奇异的色彩。狭长的云朵，被映照得火一样烧起来，粉红、朱红、玫瑰红、绛紫……就像五彩缤纷的世事，看得我眼花缭乱，让我想起许多人际交往前尘往事。接着，玉兔一样的月亮跃上东山，晚风怡人，我看到夜色中的凤溪在缓缓地蠕动，像一匹质地柔软的丝绸，一溪的月光，银波粼粼。梅子说，如果生活一直像这样平静就好了。她是想到县长万一有什么闪失，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我安慰梅子，县长不会出事的。别人有没有受贿赂，我不知道，也不敢保证；但县长应当不会。比如说年节红包，这个局长三千，那个乡长五千，每一次都是我经手退的，往往还传达一句“下不为例”。一般的违规，县长不会动不动就往纪委捅，而是通过我淡化处理了，我很赞成这种人性化的作法。再说男女情事，如今的官场已看淡了，只要不闹出大事，大官小官，谁没有点红红绿绿的传闻。从小把《金瓶梅》读得滚瓜烂熟的我，对这种事狗鼻子灵。据我揣摩，如果县长真有一个，只能是电视台花容月貌的主持人蔡芳。但是在广电局推荐蔡某为副台长的拍板会上，首先跳出来反对的，恰恰就是吴县长本人，言之凿凿，所以也不像。我拍拍老婆的肩膀说，如果说人家小马哥是马小九，那么他就是马大九。

　　我早就劝说我的舅子梅清风了，梅子更是像餐桌上的绿头苍蝇嗡嗡叫，跑了几个来回。我说人非草木，清风你一定要改一改不屈不挠的个性，行得春风有夏雨，予人方便自己也方便。清风说他也不想闹事，他不会没事找事，但是说归说，影剧院验收总一直拖着。清风想好好改一改，因为工程量大，开发商又不愿意，拉锯战中拖了时间，眼看误了国庆庆典。文化局长是个干瘦的老处女，老处女的脾气本来就有点怪，一气之下，找个岔子就把清风的经理给撤了，强行通过了验收。谁知事与愿违，揭弊的风波不仅没有压下去，反而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暗，官场沉默得可怕。有一次，吴县长拍案大骂文化局长愚蠢，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选个假日，我陪县长到省城跑跑，蔡芳搭顺风车回父母家，梅子顺便也搭个伴看看时装什么的。彭丽媛的歌声轻轻袅袅，宽敞而舒适的丰田车内，吴县长依然谈笑风生。他说起老家乡下的一只老山羊，当年他才七岁，老山羊已老得走不好路，有一天就掉到野外的枯井里，井太深了，老半天父亲还是没办法救出它。想到这头羊毕竟年纪大了，不值得大费周折去把它救出来，不如把这口井填了，让大家更安全。于是父亲便请来两三个邻居帮忙，大家你一铲、我一铲把土铲进这口井。当山羊了解到自己的处境，刚开始哭得很凄惨，他从小和山羊一起长大，也急得直跳脚。但出人意料的是，一会儿之后，老山羊就安静下来了。他好奇地探头一看，井底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当铲进井里的泥土落在羊背时，山羊迅速将泥土抖落在一边，然后再站到铲进的土堆上。就这样，山羊将大家铲倒在它身上的泥土全数抖落井底，然后再站上去，很快便得意地升上了井口。县长说：“从此我有了一个信念，生活中难免有各式各样的泥沙倒在我们身上，如果想要枯井脱身，关键是把泥沙变成垫脚石，然后才能使自己站得高高。”

　　我听了肃然起敬，蔡芳也是。这是一位娴静、优雅，会让很多男人喜欢的女孩子，脸部、胸部侧面的线条很美，眉眼挺像影视演员孙俪，动则摇曳生姿，说起话来奶声奶气。梅子就弟弟的事向县长一再道歉，县长却高风亮节地说，也不怪年轻人啦，时下风气不好，贪赃枉法的事，满报纸都是。我说是啊是啊，县长是我的楷模，是马大九，这世上是真金就不怕火炼。沉默的时候，梅子逗蔡芳唱支曲子，拗不过，蔡芳就唱了苏州评弹《虞美人》，好像发自虞姬的胸腔，呜呜咽咽，低沉凄迷，歌声如深夜蝙蝠在车上飞，吴县长好半天没动弹。到了省城下车分手的时候，蔡芳对县长说：“别忘了睡前服前列康。”县长握了一下对方的手说：“你自己小心。”剩下我们夫妻俩时，梅子用手指打了个响啵，说：“有戏！”

　　我们难得住了一回五星级宾馆，玫瑰花吊灯，欧式家具，墙上有一幅鲜艳的雪梅图，而浴后梅子的脸蛋比画上的更妖娆。我还在看当天的小报，她就换了昏昏的床头灯，不一会儿脱得一丝不挂，像一条白色的鱼往被窝里钻，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她的双手蛇一样游动，吐气如兰，我们酣畅淋漓地做了一次爱。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的床，我们上街购物，却在省委门口碰到小舅子。我知道清风和省城一位女同学拖拍，她家名车宝马万贯家财，父母亲就以门户不对为由坚决反对，说清风是只小县城的蛤蟆掀不起大浪，偏偏清风不温不火不屈不挠，挟美人以令诸侯，誓以八年抗战的精神直至胜利。他这一回见到我们哼哼哈哈的，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他的女朋友在省纪委档案室工作。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当年“青蛙风波”的余光，一种可怕的韧性，磨也要把你磨死。让我们更想不到的是，经过女友的帮助，清风终于找到了省纪委的要员。

　　“马大九”出事了，事后我才知道，省里早收到有三百多人签名的举报信。事实上官场也有小李飞刀，他是前后被夹击。侦办结果，吴县长受贿二百多万，仅仅那位江西开发商的就达百万左右。利益交换，江西老乡除了商业街，还在三处民居花园小区建设中获利。经查，吴县长还用蔡芳的名义，在省城近郊买下一幢高级别墅，绿地比一个篮球埸大，名花异草，风景优美，三层楼房光装修就花了二十万。每次经我手退给科局长们的钱，三千五千的，其实只是贿赂数的一半或一小半，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连我也被蒙住了。让我十分意外的是，无意当中，我也成为出卖县长的叛逆之一，正是我为了洗县长的清白，向梅子透露了一些人行贿的名单。梅子在劝说弟弟时又说了，侦办人员正是根据这份名单，找了两三个疑点最大的乡镇长突破，结果捉了王八带出一串螃蟹。

　　清风很快恢复了经理职务，还被组织上推荐为副局级后备干部，可是没等我们回过神来， 他就辞职下海了，说是要到省城去打拼。他说，像他这种人在县里谁见谁怕，倒不如不屈不挠去挖金，创造社会财富，像姐夫说的那样予人方便自己方便。辞行的那夜在我家喝酒，正是三伏天，我家的凉台绿茵茵的丝瓜嫩叶，招来一片飞舞的萤火虫，银光闪烁。他洗了澡出来，脖子一甩一甩的，月白色的夏装衣袂飘飘，水气盈盈，灯下姊弟俩一副歌笑妍姿的样子，还说了一些俏皮话，嗯嗯呀呀的，让我想起蒲松龄笔下的一对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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