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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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一、颠扑不破秘密计划

  荒塘市斥巨资建成的三十层超豪华市政府大楼和巨大广场引起上级纪检部门的注意后,一口气把包括气象局在内的下属单位都搬了进去,东拉西扯,硬是应付得天衣无缝。这就是荒塘市全大极市长的过人之处。但有人总想不明白,他把办公大楼和前面的广场盖那么好干什么?

  这就涉及到全市长所迷信的真理了。三十年前,当全市长还在工地的窝棚里的时候,他就梦想着飞黄腾达。而他惟一比别人强的,就是一手好字,他天天都痴迷地写写划划,并从中窥探自己的前程。突然有一天,全市长迷上了拆字,并从自己姓名中间的大字上总结出来一条真理:人横为大。几十年来,全市长就靠这一股横劲或者说是闯劲,屡出奇招,战胜对手,在仕途上可谓是一番风顺。

  现在功成名就,全市长更加相信他那颠扑不破的真理了。新建的市政府大楼和广场,就是他实施的一个大胆而又周密的计划。只有他自己知道,中间一座主楼和两座左右斜延出去的附楼,是为了构成一个“人”字形!而正在建设的广场上的花坛、草坪、喷泉、霓虹,则是早设计好的一个“王”字图形,整个工程,都是为了构成一个巨大的“全”字!

  为了不被卫星测绘系统或过路的飞机发现,全大极极力转动他那特能转动的脑筋,将各种主观、客观因素尽量完美地组合在一起,使这个字本身也是一座大迷宫,几乎就像大足石刻中的隐佛一般奇妙。而且,这个字会随着春夏秋冬的季节变化,产生楷、草、隶、篆等不同字体效果,实在是鬼斧神工,妙不可言。

  更难得的是,全市长将建设进程、气候变化、经济发展、植物生长甚至全市的建设规划都控制得一丝不差。他在职的时候,极不容易看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退休那年,这个字则会加深一次颜色,轮廓也将更加分明。再过十年,字体将彻底分明。如果还是没人能够看出来,那么再过三十年,全大极估计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时候再从高空鸟瞰,除了文盲,其余的人都将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

  全市长暗中为他这番“宏伟”计划兴奋了好久,接着,他把全部精力和智慧投入到这项浩大工程中。第一期工程,也就是那个全字,终于分毫不差地按他的想法搬到了地上,第二期、第三期则在不停建设中……

  

  二、怪字出现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也没有人过多地怀疑全大极。毕竟,盲目扩大城市规模,不断建设新城,直到现在都是普遍现象。市民们最多抱怨几句,后来到广场上转转,反而觉得那里环境真的不错,建得好,于是乎霓虹眨眼、喷泉舞蹈、老人漫步、情侣依依……夜夜这里都是欢声一片。

  真正觉察出异样的是全大极本人。全市长这天突然来了兴致,悄悄驱车来到广场和市民“共享太平”。其实,他是来回味自己的才华,欣赏自己的杰作。

  突然,他心里猛地一震,眼睛停在市政府大楼上,不动了——大楼有几百上千个窗户,有的漆黑,有的亮灯。那些亮灯的窗户高高低低,正好组成一个令官员们谈之色变的字:贪!

  全市长再没心情陶醉和欣赏了。他不动声色地进了大楼,看了七、八个楼层,发现根本没什么异样,甚至连想象也想象不出,这一间间明亮舒适的办公室,竟会意外地构成一个古怪的字!全市长不愧是个文字高手,他找个借口,打电话把贪字中的那一点很自然地给叫走了,然后又打开自己房间的灯——正好在“贝”字的左上方。

  再出来看时,连拆字高手全市长本人,也辨别不出那是个“贪”字还是个“贫”字了。全市长这才松了口气。

  

  三、吉凶难测

  政府大楼里却有好几个人在欢呼:全市长看到他们加班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做工作领导看不见,那还做什么?他们为自己终于给全市长留下了个好印象而彻夜难眠,第二天下班后毫不犹豫地就留了下来。而那些精明的同事,也像嗅到了什么特殊的气息,都磨蹭在办公室久久不肯离开。

  全市长今天的确又来了,不过他没进楼,而是把车停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悄悄地注视着那栋神秘的楼。大概来得太早,楼上的窗户几乎全亮着,无法看出有什么异样。

  时间悄悄过去,楼上开始有人离开。每熄一个窗口,全市长的神经就会绷紧,接着用好几分钟观察发生了什么变化。出现了!字又出现了——这次是个“得”字!什么意思?

  全市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烦躁得直想开车去撞市政府大楼。突然,他想到,这个字会不会同昨天那个字有联系呢?但连起来也没有完整的意思,不知道是贪得多,还是贪得少,最好是贪得微乎其微。

  一向沉着的全市长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宁愿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立即给办公室李主任打电话:“小李,为什么那么多办公室还亮着灯?你给我看看,都有哪些人在加班,到底有没有必要,没必要的就叫他们回去。”

  李主任大吃一惊,忙不迭地答应着。全市长觉得话说得有点突然,便改了一下口气,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告诉加班的同志,工作得干好,但更要注意休息,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是,谢谢市长关怀……”李主任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四、惊人走向

  办公楼上的灯几乎不到十分钟就全灭了。

  全市长并没得到解脱,相反,他正瘫倒在车里瑟瑟发抖!因为就在关灯的那几分种里,他又看见了字,这字不是“多”,也不是“少”,更不是希望中的“微乎其微”,它比微乎其微还要少:无!

  就算刚才一时没有想到,但这下实在太明显,不论谁也能联系起来了。更何况全市长这样的文字高手。那应该是一个词——贪得无厌。天啊!最后那个字会是“厌”么?

  黑暗中他瞪大眼睛,使劲瞪着对面的大楼,但没有灯光时它只显出一个方正、淡黑的轮廓。全市长的第一个想法是,它太像一座碑,再看两边环抱的附楼,又像一座墓,而他自己就在墓里,夜色正将他深深地埋在墓底……

  谁干的?莫非有人故意整我!全大极猛一心惊,想到了这一点,但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倒不是他非常自信,因为刚才那个“无”字,是他自己主动去影响才产生的啊!

  话再说回来,没有全大极这双特殊的眼睛,也难得看出那灯阵里有字。全市长又自负起来,甚至有几分高手的寂寞,像金庸小说里那个独孤求败一样。他甚至想:谁要是真能算准一切因素,用灯组几个字来骂我,那还是我难得的知己呢!假如那样的话,我一定要组几个字回答他。

  

  五、没有悬念

  只需看看全市长第二天焦躁不安的样子,我们就知道他这番想法其实是在给自己打气。从早上开始,他脑子里就不停地闪着大大小小的“厌”字,简体的、繁体的、甚至连电脑上新出的那个稀奇古怪的什么贱狗体,平时全市长根本不屑一顾现在也跳了出来。总之,今晚上若真有个“厌”字,不管它以哪一种形状出现,全市长都会在一秒种之内认出它!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样的情境,“厌”字出现了!是那种最古老繁体字,而且有点斜,但全市长很快认了出来,然后有几盏灯闪了几下,这个字便彻底消失了。可全市长毕竟看见它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毫不差,千真万确!连续三夜楼上的灯形成过四个字,连起来正是“贪得无厌”!

  全市长得遇知音的豪气没有了,那几个发光的字,直照进他那一直藏着秘密、没有向任何人袒露过的胸怀。这个胸怀还说不上多么黑暗,但绝对是经受不了亮光的。

  熄掉它们!永远熄掉它们!全市长突然一跃飞出小车。他根本没有考虑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影响,只是疯狂地冲进配电室。尽管已失去了理智,但他的声音仍像平日一样低沉威严,命令管理员:给我把总闸拉下来!

  闸刀分开,火花闪溅,顿时,周围一片漆黑,却听到广场上人山人海一阵惊叫,然后是骚乱的喊声、脚步声,夹杂着老人的悲呼声、小孩的号哭声……值勤人员持着手电筒冲进配电室大骂,想看看谁在搞破坏,一看不要紧,顿时也惊呆了。

  六、绝望至极

  广场上本来有少量的应急灯,但好像始终有人对那漂亮的广场心存不满,将它们几乎全打坏了。就在全市长命令拉闸的那一瞬间,市民们特别是小孩子,有的在喷泉间追逐,有的在水池边打闹,有的在怪石上攀爬,有的在小桥上漫步,突然灯就灭了,人类本能的惊慌在拥挤的环境下产生了混乱,很快互相推挤、踩踏成一片……

  全市长已没有勇气作应急指挥了,他更没有勇气听到事故结果,只急匆匆地来到八楼,钻进自己的办公室,然而还是镇定不住。他坐立不安,浑身哆嗦,心像一团乱麻。广场上响起了悼念亲人才会有的悲哀的哭声,全市长再忍受不住,打开后面的窗户,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

  十分不巧的是,全市长的自杀并没成功。市政府大楼后面是停车场,有个市领导得到出事的消息,刚好驾车过来查看,还没下车,一个黑东西“砰”地落在引擎盖上。那领导以为楼快塌了,车子一退便想开溜。再一看,不对呀!怎么像是一个人,而且像……下车瞧瞧,就是他!赶紧送医院抢救,还好,赶得及时,终于保住了他的性命,伤势仍在观察中。

  不过那次事故却是真正的有惊无险。只有少部分人被推倒了,大片草坪都空着,被推倒的人只需打个滚就脱离了危险的人流。而且广场上多少还有些应急灯,人们几十秒种就适应了那微弱的光,混乱就停止了。只是有许多人掉在了水里,水并不深,不至于发生危险。

  

  七、意想不到

  而从那晚上的骚乱以后,全市长就神秘失踪了,有消息传言他住在医院里。

  全市长的确住在医院里,他没有摔死,但双臂永远地失去了,同时摔断了腿,脑子也出了问题——傻了,成天歪着头,口水顺着脖子流。医护人员看不住他——他总是瘸着腿跑出去,来到政府大楼前面,对着那高高的楼发愣。市民们没有发现他,即使看见也很难认出来,即使认出来也不会相信。

  这天,两个刚上幼儿园还穿着开裆裤的小朋友放学回家。他们才学完看图识字,由于表现良好,得了一朵大红花。所以走在放学路上意犹未尽,便指着周围的东西,到处看图识字。走过政府大楼的时候,他们把大门认着“口”——吃东西的嘴巴那个“口”;把整个市政府大楼认着“山”—— 一座两座大山的那个“山”。

  “你看这个没手臂的老爷爷像个什么字?”一个小孩问他的同伴,然后他们一起去“研究”正在路边呆站的全市长。他左歪着头,叉开两条已经摔坏、哆嗦不停的腿,朽木一般立在路边。

  “是个‘人’。”一个小孩得出结论说,“可算不上标准的人,不够正。”

  另一个小孩看了看:“他的手臂还在的话,根本就不是人,现在没手臂,就勉强能算个人了。”

  在说完这些荒诞不经的话后,两个小孩惊奇地发现,这个目光呆滞的傻老爷爷,眼角突然动了动,流出两行泪来。全市长当年何曾想到,他设计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字,而最终却会把那个最简单的“人”字,弄得缺骨少肉、歪歪斜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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