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走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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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肖黑塔人如其名,五大三粗,黑圆眼,络腮胡,皮肤黑得像焦碳。作为杀手,他在江湖上名声很响,因为没有他杀不了的人。可据说他只有二流武功,以二流功夫做一流杀手,都猜他有什么神秘暗器。

  这天,肖黑塔游荡到了青州东郊的“沐风”酒家。听到酒家里有吵声,他拐到窗前蹲了下来,好像要晒晒晚秋暖融融的太阳。乱糟糟的吵叫从窗口传出,像泼出的脏水。肖黑塔撩起衫褂掩住耳朵。吵闹仍不停,肖黑塔恼得大眼冒火,脱下一只鞋扔进窗去。

  那鞋掉在柜台上,店家惊呼:“肖黑塔又要杀人啦!”店里一下子变成了墓穴,人人脸白得像死人。死寂了好一阵子,众人如梦方醒,拥向柜台看鞋。鞋破得很,帮穿底漏,散着臭气。

  “左脚鞋,难道他……他竟要杀李道存?”众人愕然。扔鞋是江湖约定俗成的杀人信号,而左脚鞋表明要杀的是顶尖高手。

  “正是。”肖黑塔跨进了门,石塔似的,店里暗了许多,“烦请哪位把鞋转给他。我还有事,告辞!”

  门口又亮堂起来,吵嚷也又开始了。店里的是些赌徒,刚才他们是在赌李道存看中的是赵家的哪个姑娘,也赌他是选其一还是两个都要。遭了灾的赵老汉带俩姑娘来青州投亲,亲戚没找着,暂宿在客栈。李道存发现了俩姑娘,冲赵老汉做了个鬼脸。李道存相中了谁家姑娘,就对主人做鬼脸,主人三天后就要把姑娘送到李家。

  赌徒们现在赌肖黑塔与李道存即将开始的厮杀。可大多数人觉得难以下注,因为李道存新练成的“荡秋叶”剑法,能使飘落的叶子刹时飞向高空,像被暴风席卷。按理说肖黑塔是知道的,可还要给李道存甩鞋,难道他真有传说的暗器?

  肖黑塔绕城转到西郊,闯进了“浴夕”酒家。店里映满晚霞,燃着大火一般。肖黑塔瞥见左斜处射来道寒光,穿透凝滞的红霞,留下刺眼的光轨。肖黑塔急退,寒光紧追,几乎抵到他的脖子。他躲不开寒光,忙抬起赤着的左脚。

  “啊哈,原来你是要杀他?”寒光回缩,隐没到霞光中。一个瘦小的身形从桌下钻出,凑近肖黑塔:“大侠,真正的大侠。江湖缺你不可啊。这次出手有几成胜算呀?”肖黑塔扯条凳子坐下:“难说。我的武功你也知道。要是有江湖朋友相助,或许……”瘦子一拍胸脯,“别人咱管不着,用到我偷油鼠的地方,没说的!”偷油鼠王奇,貌不惊人,却有一手绝门功夫:能在桌椅橱柜狭小的空档间穿行,如偷油的老鼠,窜上爬下,难以捕捉。王奇近来天天泡在“浴夕”酒家,好像有什么勾当。

  王奇叫了一桌酒菜,肖黑塔只喝了三碗酒,就拱拱手走了。

  他走到李道存的“聚桃园”庄园,天已黑了。聚桃园里传出忙乱的吆喝声,刀枪的碰撞声,庄门前灯笼乱晃,戒备森严。肖黑塔知道鞋已送到,梳理一下蓬乱的胡须,像是会客前修整仪容。庄门开启,涌出一队刀手,又一队弓箭手,摆开阵势,将肖黑塔团团围住。

  肖黑塔翘胡笑道:“乖乖,这么大的阵势,真让俺害怕哪。”忽地,平地卷起狂风,飞沙走石,昏天黑地。瞬忽风息沙落,一片昏暗沉寂,待门前又亮起灯笼,才见那些刀手弓箭手都歪倒在三丈之外。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提剑立在黑影里,像棵枯树。“我只让风在你身边刮,你没什么不舒服吧?”汉子冷笑道。肖黑塔噘嘴张口,傻了似的,半天才结巴着说:“还……好,李……李庄主,有人告诉你了吗?我要杀你的事……”

  李道存的脸被黑暗遮着,看不到是何表情。肖黑塔又说了声:“信已带到,把鞋还我吧,我还光着脚哪。”李道存仍没有反应。肖黑塔竟傻笑了:“呵呵,你的‘荡秋叶’剑法果真厉害,你那些家丁要是树叶的话,就都上天了。你的下马威真吓了我半死,可我还是要杀你。”

  一个家丁从庄里跑来,举着火把,把李道存的脸照了个一清二楚:眼歪嘴斜,下巴撇向一边,脸颊上的肉瑟瑟抖着。他被肖黑塔的憨态震住了。家丁禀报后院溜进个贼,身材瘦小,蹿梁钻缝……“偷油鼠!”李道存低吼道,他猛地挺剑指向肖黑塔,两眼死盯着他,一步步往庄里退。

  肖黑塔始终石塔般矗立,一动没动。

  两天后,他踏进“浴夕”酒家,嚷着让王奇还他鞋。王奇从暗影里转出来,把他那只破鞋扔给了他。“我去看热闹,顺便把鞋给你捎回来。”他的小眼闪着嘲弄的光,“你杀不了他,虚张声势只能吓他一时。要不是他多疑,早就把你……”肖黑塔感激道:“多亏你从后面搞了他一下,要不等他缓过神儿,我就得成他的剑下鬼。”王奇摆出酒,肖黑塔一碗接一碗地灌。

  两人正喝着,店外来了辆马车,载着女人的哀哭。王奇拎条鞭子出去,听到啪啪的抽响后,女人的哭声移到了店后的草屋里。王奇回来时肖黑塔已仰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天傍黑,肖黑塔起身走了。王奇悄悄尾随,跟着他又到“聚桃园”了。

  “聚桃园”内红灯高挂,李道存迎娶了赵老汉的俩女儿:巧娘和顺娘,洞房里闹得正欢。肖黑塔在庄门前叫嚷,说给李庄主送一件他做梦都想要的贺礼。见庄门紧闭,无人理睬,他又叫:“李庄主不想知道是什么贺礼吗?是我的人头!”

  庄门忽地大开,刮出一股旋风把肖黑塔卷没了。他清醒过来后,发现已被捆绑在庄园里的树上。李道存在大群家丁簇拥下朝他狞笑着:“要杀我的人,又要送人头给我,分明是在跟我玩诡计。可不管你玩什么诡计,我取你的人头都易如反掌,你信不信?”肖黑塔憨笑着道:“当然信,我就是来给你送人头的嘛。不过,”他用艳羡的口吻说,“听说你今天娶的那两个妾美得不得了,要是让我饱饱眼福,我变鬼了肯定不来缠你。”

  李道存眨着小眼,疑惑地瞅着他。忽然,一家丁来报:关在新房里的巧娘和顺娘被王奇劫走了,他是从后墙狗洞钻进,带俩女人打开后门出去的。肖黑塔哈哈大笑:“蠢蛋,老子的人头是那么好取的吗!今晚你找两条母狗过夜吧。”李道存的脸扭成了歪木瓜,操剑直刺肖黑塔的喉咙。肖黑塔嘴里咕噜了一声,接着一个小球从嘴里喷出,正射到李道存的脑门上,“砰——”地炸开,燃放出斑斓的彩光,烟雾迷漫。李道存急忙扔剑捂眼。光灭烟散后,那棵树下摊着被割断的绳子,哪还有肖黑塔的身影。

  原来,这是肖黑塔与王奇喝酒时密谋的劫赵氏姐妹的计划。李道存遭受夺爱之辱,差点吐血,他咬着牙根咒道:不砍下肖黑塔和王奇的头,就把手中剑插进自己的肚子!探听到那二人藏身在“浴夕”酒家,他单人独骑杀奔过去。

  他的剑在夕照中闪了几闪后,酒家屋顶的茅草便随旋起的狂风飞上了天。茅草漫天飞舞,反射着落日的余辉。又一阵风刮过,墙倒屋塌,只有屋后十几口叠罗汉似的摞放的大酒缸还兀立着。肖黑塔泡在酒缸里,只露个头,而王奇像个木楔子似的挤在酒缸的缝隙里。他俩靠酒缸躲过了“荡秋叶”剑法的凌厉剑风。

  李道存提剑跳上酒缸垛,挥剑去砍肖黑塔的头。肖黑塔倏地把头缩进缸里,身子在缸里一摇晃,缸朝一边倾斜,哗地泄出一泼酒,把李道存浇了个透湿。李道存脚底一滑,滑落下了缸垛。他刚爬起,忽觉左肩剧痛,扭头一看,是王奇从缸缝中刺出了一匕首。那王奇在缸缝间移动,就像水中游鱼,穿梭自如。李道存往缸缝中扎的剑全都落空,有时他的剑还未收回,王奇的匕首已从另一缝隙中刺出。不多会儿,李道存身上就被捅了好几个窟窿,血汩汩往外淌。

  他脸色铁青,嗷嗷咆哮,扎开马步运气,手臂胸背像吹进气似的鼓胀。猛地,他推掌发功,伤口的血涌泉般喷溅,他又舞剑成风,让飞溅的血卷入狂风,绕着缸垛盘刮,那情形就像一根巨型魔绳绕勒着缸垛。敦实的缸垛被摧撼得摇了摇,渐渐向垛心挤压,缸碰撞得砰砰响,不断有挤碎的缸片飞起。这招是李道存“荡秋叶”剑法的至顶绝技,是以带功的血助推剑势,形成千钧魔力。

  可是,李道存发着功瘫倒了——他流血过多,功力耗尽。缸垛虽没坍塌,却已挤得再无缝隙。王奇只有头伸在外边,身子死死卡在缸间,挨刀的猪般惨叫。肖黑塔从缸沿探出头,呆呆地看着夹在下面的王奇。王奇拼命地嚎着:“肖黑塔,你快他妈出来,把缸挪开!”肖黑塔只是傻愣愣地朝下望,不时地晃动身子,让缸再往下压。

  “肖黑塔,你……你……要害我呀!”王奇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呵呵,”肖黑塔忽然变得神采飞扬,“我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什么好……坏,快挪……缸。”

  “我还是告诉你吧,好消息是李道存的武功废了,坏消息是那天我送错鞋了,我该送的是右脚鞋。”

  “你……你是要杀我?”

  “没错,凭武功我不是你对手,才绕这么大的圈子杀你。你知道你该死吧?”

  江湖上早有传言说王奇利用“浴夕”酒家贩卖妇女,至少贩了百余人。还有人发现他贩的妇女被挖了心,尸体被抛在荒林里。

  王奇死鱼似的眼直向上翻,好像要最后看一眼肖黑塔。他没看到,只迸出最后一句话:“你杀我会后悔的,你知道那些女人是为谁……”肖黑塔没容他说完,双脚猛地用力,脚下的缸重重地压下去。“喀巴、喀巴”随着骨骼断裂声,王奇便口鼻冒血。

  肖黑塔跳出缸,砸开后面草屋的门锁,放出十几个女人,巧娘和顺娘也在里面。他正要离去,听到李道存叫他,声音微弱:“你怎么不杀我?”

  肖黑塔头也没回:“比你该杀的还很多,一时半会还轮不到你。这次不过是借你的刀杀那个败类。”

  李道存呼呼喘气,带着极度的愤恨:“我是江湖第一高手,却被你当猴耍!我……我……”

  肖黑塔拔腿就走。忽听身后一声嚎叫——李道存把剑扎进了自己肚子里。

  肖黑塔晃着膀子进了“沐风”酒家,大大咧咧地嚷着上酒,可等了半天,也没人来招呼。他眯眼一瞧,老板、小二、酒客及赌徒全瞪眼瞅着他,那些眼神就像在看要被宰杀的牲口似的。

  老板怂恿小二去做什么,小二不愿做,最后没办法了才执拗着动了身。那小二端一托盘给肖黑塔送来,托盘上罩着布。小二把托盘放到桌上就走了。肖黑塔掀开蒙布,见托盘里放着一只鞋,左脚的,鞋的帮沿绣着金线。这是江湖大佬的鞋啊!给我做什么?

  肖黑塔猛然明白了,他脸色煞白,惊恐而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人。有人在他身后阴阴地低声道:“李道存仗着练成了‘荡秋叶’,谁都不放在眼里,杀他谁都高兴,可你自作聪明,杀了王奇,大佬恼了。王奇贩女人是给大佬用的。‘最毒女人心’,大佬要用女人的心练成天下最毒的剑法……都让你给搅了!”

  肖黑塔听着听着,目光又稳定了,拳头在桌下也悄悄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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