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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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男人是在车门就要关上,车就要启动的那一瞬间突然决定下车的。

  男人跳下车时,看见那个女人正独自匆匆地向前走着,他犹豫着跟了上去。女人径直走进了一个家属院。

  他远远地跟着女人进入一栋单元楼,女人的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最终停在了三楼。他躲在楼梯拐角处的阴影里,听见女人用钥匙开门,能准确地判定女人进了哪个房间。他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在女人转过身来关门的瞬间,挤了进去,并迅速地关上了门。女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但这声音很短,马上就咽息在喉咙处,只是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陌生的男人。

  十分钟后,男人从女人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门哐地一声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他匆匆走出家属区,来到刚才下车的地方,搭上了另一辆公交车,向原先的目的地驶去。

  他坐在一个靠窗口的座位上,车行驶的时候,风很大,从开着的窗户里灌进来。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伸手去关窗户,这时,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女人说的一句话:风。

  在这之前,他和那个女人在同一辆车,坐在双人座位上,女人坐在靠窗口的位置,望着窗外。在闪烁的灯光下,可以感觉到女人的侧影很美,他坐上去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的时候,他的脸侧向着女人,离女人很近,能闻到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气。

  女人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些愠怒。他把脸转过去,回味着女人的目光,这种目光他太熟悉了,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一种轻视。女人把他看作了一个乡下人,这让他感到愤怒。但是看看自己身上的那身工作服,衣服上溅满了白石灰点子,而且一个月没有洗澡了,他的身上一定还散发着不太好闻的烟味和汗味,好像真的是一个乡下人。

  他无法向女人证明自己的身份:其实他是一个工人,一个已经在工厂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工人。

  他把目光望向别处,这是一辆末班车,车上的人不是很多,但是座位都已经坐满了。有两个人坐在倒座位上,正用目光注视着他,他们一定看见了刚才的那一幕,看到了女人对他轻视的目光。

  他觉得有一些汗从额头上正慢慢地渗下来。虽说正是暑夏,但已经很晚,气温比白天低得多,刚才还觉得有点凉的他,此时却感到了燥热。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那是一双蓝色的球鞋,但是鞋上也溅上了石灰,斑驳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本能地把脚往回收了一下。

  忽然,身边的女人霍地站了起来,他惊慌地看着女人。女人看着他,却是很轻声地说了一句:让一下,我要出去。他赶紧把腿缩了一下,女人挤了出去。

  女人没有向车门走去,而是向车的前面走了两步,扶着椅子站在那儿,随着车的摇晃微微地晃动着。

  不断地有一些目光投向女人。男人有些惶惑地看了看女人,他弄不懂她为什么有座位不坐却站着。她穿着没有袖子的烟灰色低胸衫,头发低低地挽起一个髻,裸露出光滑的一大片背。一条明媚的粉色中裤,纤细的脚踝,黑色的细高跟鞋。一个有着非常清晰的城市烙印的女人,在这个夜晚的都市里,在这样夜景的映衬下,这种女人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无可遏制的疯长的欲望。

  男人用手擦了擦衣服上的石灰,有一些白色的粉末散开,消失在空气里。衣服上的印迹淡了下去,他用力地擦着,渴望着把所有的石灰都擦掉,但是擦了一会儿,就发觉这是徒劳的。石灰没有了,还有那一个个淡了的印迹此时却都狰狞了起来,看上去比石灰好不到哪里去。他渴望着回家,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放在盆子里使劲地洗,他想像手揉搓衣服的感觉和手浸在凉水里的感觉。这种想像让他获得了一点安慰和满足,他的脸色渐渐地缓和了,甚至有了一丝笑意。

  他抬起头看着女人,却惊异地发现女人也刚刚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正要收回去,他能感受到女人的目光里还有一点嫌恶,这从她那轻轻摆动的手的姿势中可以看出。她摆动着手,好像要驱赶什么,她驱赶什么呢?男人再一次感到迷惑了,而且愤怒了,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她为什么总和自己过不去呢。

  男人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冲上头顶,在那里淤积着久久不能驱散。他盯着女人,眼睛里好像要出血,也许真的要出血,淤积的血液无法消散,正要冲破头顶从那里冲将出来。

  女人好像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向门口慢慢地移动,准备下车了。

  车停了,门打开了,女人缓缓地迈开脚步,往下走去,车门就要关了,男人忽然醒悟过来,猛地跳到了门口,说了一句我要下车。当车门再一次打开的时候,男人冲了下去。

  男人匆匆地随着女人一起往家属区走的时候,还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当他打开女人的门,站在女人面前粗声粗气地说,“你要干什么”时,才发觉自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随女人下车的,他想弄明白车上的疑问和女人摆动手的原因。

  但是女人却被他吓傻了,本来就是一个人住,本来就回来得晚,开门的时候还想着屋子里不要藏着小偷,在她开门后抓住她折磨她,那是多么恐怖的事啊。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恐怖却来自背后,来自于一个外面尾随她的人。

  这个人就是刚才车上的那个男人,长着那副黑黑的面孔和那双黑黑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目光直直的呆呆的,好像在预谋着什么。在车上的时候,她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移开了座位,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跟踪了她。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之大,在她耳边嗡嗡地响,但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男人看她不回答,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再一次恶狠狠地说:你说不说?这一次女人听清了他的话,但是她不知道让她说什么,而且,她的脖子被男人紧紧地掐住,很难说出什么来。

  男人被她的这种冷漠更加激怒了,他使劲地攥住女人那细细柔柔的脖子,脖子就变得越来越细,里面柔长的骨骼也逐渐地萎软下去。

  女人感觉喉头部分涨满了风,风越吹越大,使她浑身冰凉,她伸开双手和双脚,努力地想去抓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住。

  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脸离她很近地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坐座位?

  刚才?噢,在车上的时候。她想起来了,当时,她坐在窗口,外面的风很大,她关了好几次窗户,但是窗户都纹丝不动。她想着可能窗户坏了,就准备坐在外面。然后这个男人就上了车,坐在了她的旁边。然后这个男人跟踪了她。

  此时,她又一次感到车窗外那股强大的风正在猛烈地穿透身体。窗户开着,她使劲地想伸出手去,但只是手指头轻轻地张开了,脚却无力地耷拉在地上,她只听见自己在说:风。

  

  坐在回来的车上,男人关好窗户,依然觉得很冷,只好把头紧紧地缩在工作服的领子里,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在梦里,仿佛回到了童年。在一个古色古香的老宅子里,宅子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湖,春天,树木新绿的时候,他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听老先生给他讲书,然后,他跟着念。念的是:人之初,性本善。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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