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说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小说的概念越来越不容易界定了。部分原因是文无定法这条古老原则的持续作用,部分原因则是由于本世纪令人眼花缭乱的思潮的变化更迭。先是时序规则被发现是个骗局,接着摧毁的是情节和故事,小说变成了一种叫人云里雾里的东西,玄深莫测,不知所以。一批创造了这种文字的人成了小说大师,被整个世界的小说家尊为圣贤。乔伊斯,普鲁斯特,伍尔芙,乌纳穆诺,莫名其妙。

  如果把这个范围拓得更大一点,我还要提几位我所尊敬的人,如卡夫卡、福克纳和用法语写作的爱尔兰人贝克特。

  这里不回顾小说的历史。但凡对本世纪小说价值演变有兴趣的人都看到某种契机,用汉人一句古老的箴言最恰切不过——天变道亦不变。以为精神分析学是向前进了,以为打破时空观念是向前进了,以为采用意识流手法是向前进了,结果呢?小说成了需要连篇累牍的注释的著述,需要开设专门学科由专家学者们组成班子研究讲授,小说家本人则成了玄学家,成了要人膜拜的偶像。

  回忆一下,纪德作为世纪前叶法国文坛泰斗,竟也屈于时代的潮流向他不喜欢也不甚理解的普鲁斯特和他的几乎无人能从头至尾读完的小说《追忆流水年华》表示歉意,纪德在此之前以自己对小说价值超凡的判断力拒绝了这部小说某一部分的发表。纪德已经做古,历史证明他是有史以来最卓绝的小说家之一,他最初的判断错了吗?这一点也许至今还有争论,然而他退让了,他是个伟大的小说家,但是他向时代低头了。再一个例子是影响了二十世纪也必将影响以后许多世纪的海明威,他写了最令读者亲切的作品,却也在很多场合不遗余力地夸赞最叫读者头疼的乔伊斯,他真的喜欢真的钦佩那个写了《芬尼根守灵夜》的作者吗?在读了海明威绝大多数作品之后我表示怀疑。

  一些相对不那么伟大的作家,也相对少一点顾忌,比如毛姆,比如格林,比如辛格。他们一生遵循伟大的古典小说传统,有时毫不容情地讽刺那些已有定评的现代派小说大师们。然而除了在文学史教科书上他们吃了一点亏,他们并没有被读者和历史抛弃,现在世界上有无数人在读他们。他们的读者群数量和质量都不会比前面提到的几位现代派作家少,他们恪守了小说中最基本的恒定不变的规则,他们因此成了不会过时的小说家。

  我们再来看一下另外一些现代小说家的情形。格里耶和萨洛特,梅勒和巴思。当然尽管他们也都是二战以后世界最著名的作家却仍然对前辈现代派大师心怀敬畏,格里耶大骂巴尔扎克的同时,我们来看一下他与巴尔扎克和普鲁斯特之间有趣的三角关系。我们知道,格里耶批判巴尔扎克主要集中在视角与时态两个方面上,他恨全知视角如同恨上帝一样痛切肌肤,他强调作家的高度主观性。而且他无法忍受作家把小说置于过去时态,“因为巴尔扎克展现给你的是一个已经成年的固定的世界”,巴尔扎克将读者置于完全被动的地位。格里耶认为,“面对小说,读者不应是被动的,而应处于创造者的地位。”“读者必须在无领先目的的情况下参加这个(创造)过程”。显然以描述行为动作之前心理活动及其隐密动机见长的普鲁斯特在这两个方面都使格里耶中意。可是格里耶忽略了最基本的东西,我说他舍本逐末。他忘了一个基本事实,小说对于读者永远只能是过去时态的。他把作者的创作行为创作方面的想法强加于读者,以为读者可以与作者在同一个时间刻度上共同完成作品,愿望代替想当然却代替不了基本事实。另外一些聪明的作家比如海明威和我,我们只是利用由这种不寻常的创作方法把读者导入幻觉状态,让他们以为是在共同参予,这是个复杂的对象心理学话题。作家自己应该比读者明白这是一种手段(手法)或把戏,不要自己编撰之后先把自己骗过了。

  格里耶的伙伴萨洛特相比之下就显得头脑清楚些。我们知道这位女士写了许多令人费解的小说,尤其她的文学主张以激进闻名,她提出要彻底改革小说的内容和形式。即便如此,同样是这个萨洛特又说: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作品已经耸立在远处了,标志着一个时代一去不返。这以后萨洛特女士发表了著名自传体小说《童年》,完全走回到传统中去,也许她老了,丧失了做先锋派的锐气了。我说她更聪明也更透彻了。

  毫无疑问,乔伊斯们带来了新的也有益的东西,他们影响了整个二十世纪,影响了包括我本人在内的许多中国作家。同时我们还应看到他们以后的一些大作家,他们一面承袭乔伊斯们的主张一面又尽力挣脱开来,福克纳是最典型的例证,他身后还可以开出长长的一串名字。大作家们的优势就在于他们审时度势,不为时尚所障眼,对整个小说历史沿革做到了然于心,自然也就有了明晰确切的价值准则。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