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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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若要评选我镇流行词,“朱生同志”这个词组得票率肯定遥遥领先,雄居榜首。“朱生同志”,其实就是不久前去世的朱生,镇里的朱组委。

  老朱荣膺“朱生同志”,其源久矣。十多年前,朱生同志在镇党政办任秘书。那天,朱生同志到县城参加一个会议,他的出行当然得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镇里有两部小车,朱生同志哪里够上坐小车的档次。偶尔,领导们到城里办公或办私,朱生同志上城,领导搂草打兔子将他捎带着,朱生同志叨陪末座,也是有可能的,但那样的机会不是很多。

  在那辆开往县城的公交车上,除了农民,还有一位镇广播站的职工朱天成。朱天成看到朱生同志亲自上车,物以类聚,岂有不打招呼之理。论宗族辈分,朱天成得叫朱生同志老爷,也就是小叔的意思,虽然朱天成比朱生多吃几个送灶粑粑,但祖上传承,没有办法。

  别人喊朱生同志朱秘书或朱秘,朱天成不能人云亦云,正常情况下,都是按辈称呼。因此,朱天成不假思索,叫了朱生同志一声“老爷”。想必是车上喧嚷,朱生同志没有听清,一点反应也没有。朱天成于是又加重语气叫了朱生同志一声“老爷”。

  这回朱生同志分明听清楚了,却是一副懒得理睬的架势,见朱天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傻乎乎等着他回应,茄子脸吊成一根丝瓜,作金刚怒目状,终于开了尊口,一脸严肃:“公众场合,应该称职务,总得内外有别吧?‘老爷’长‘老爷’短的,群众听了,容易产生误解,共产党干部,本来就不是当官做老爷的!”直将朱天成数落得体无完肤。

  朱天成大小也是工作人员,与普通的人民群众相比,还是鹤立鸡群,凭白无故热脸蹭了冷屁股,心里不是滋味。朱天成寻思,今个儿“老爷”朱生怎么翻脸比小姐脱裤子都快,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变得如此一本正经不可理喻,自已并没有什么地方冒犯他呀!

  朱天成毕竟是朱生晚辈,不便当着群众面与他剑拔弩张,只是强作欢颜,以柔克刚地揶揄道:“老爷,对不起,您批评得对,今后,我保证在大庭广众之下,公事公办,叫你朱秘书。”

  不料,朱生同志更加怒不可遏,狠狠地剜了朱天成一眼,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训斥起朱天成:“你一不看报纸,二不学文件,亏你还在党的喉舌部门供职!”这是哪里对哪里啊,怎么无限上纲起来。听话听音刨树刨根,朱天成似乎从朱生同志的话里嗅出什么异味,莫非朱秘时来运转平步青云灰粪堆发热了?

  朱秘当了十年秘书,也该挪挪屁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在机关,称谓很有讲究,一般都是像套改工资就高不就低的,唯恐把人喊低;人家或许已进步成主任,你还延用旧称,不能与时俱进,众目睽睽之下,仍喊人家秘书,不是存心给人家难堪么……感情人家是戴了乌纱耳朵眼里长毛了。

  朱天成回广播站翻阅文件,果然,朱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镇委“关于某某某等同志职务的通知”里面,那个“等”,其中之一,便是朱生。

  原来,朱秘书丫头穿妈妈裤子大长了,成了朱副主任。朱天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决定将计就计修理一下朱生。第二天,朱天成端把椅子放在广播站大门前,那是朱生每天上班骑“私家车”必经之路,他要守株待兔。

  果然,朱副主任风驰电掣春风得意地来了。朱天成叉开两腿,向朱生招手,大声嚷叫:“朱生同志,我有一件重要事情向您汇报!”朱生一楞,龙头一歪,差点人仰马翻。

  朱天成的嚷嚷,他一字不漏全听进耳朵了,剌耳别扭,本欲扬长而去。心说,昨天批评他不服,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直呼姓名了,还“朱生同志”呢,好像他是广电总局局长似的,成何体统!但急转直下的“汇报”二字,又使朱副主任很是受用。

  说句实话,履新才三天,这还是首次听到下属向他汇报工作,机不可失啊。朱生瞥了一眼朱天成,拿腔捏调地问:“啥事?请到办公室汇报,你这样式,好像是拦轿喊冤。哎,你刚才怎么招呼我的?”朱天成如实禀报:“朱生同志啊!”

  朱副主任心头的火气腾地死灰复燃,气咻咻道:“啥‘朱生同志’,这称呼是你叫得出口的?!”朱天成不慌不忙,道:“没错呀,这不是公共场合么,你是党员我也是党员,党内提倡彼此称同志嘛,我总不能称你朱副主任吧?要是给你口头转正喊你朱主任,李主任往哪摆!”朱生清楚这是朱天成滋事报复,又无懈可击,只得大人不记小人过地落荒而逃。

  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不久,“朱生同志”这个词组,便风靡全镇,妇孺皆知,俨然成了熟语和口头禅。大家皆称朱副主任为“朱生同志”,最是那个狗尾续貂的“同志”,硬是把“主任”给“屏蔽”了。

  千年媳妇熬成婆,不惑之年,朱生同志“老来得子”进了班子,官居组委。要命的是,大家背地里还是喊他“朱生同志”。就在当上组委的翌年,朱生同志患病辞世。

  悼词是由笔杆子朱天成执笔。按说,对付一份悼词,朱天成游刃有余,初稿却遭到领导否决。领导说,老朱啊,悼词得详细列举朱生同志的生平职务,你怎么一句话就给概括了,而且还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本未倒置。朱天成说,领导,写悼词也得尊重亡者的意愿。朱生同志生前,最在乎的就是书记的衔头嘛。领导哑然失笑。

  需要交待一下,朱天成在给朱生同志写悼词时,为啥惜墨如金。朱生同志任组委,按惯例兼任机关支部书记。

  他当主任时间长,不少找他办事的人,还习惯性地喊他朱主任,这些不识时务的家伙,自然就办不成事了;若是实事求是喊他朱组委,办成事的比例,大约是百分之五十;要是喊他朱书记,那几乎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了。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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