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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冬天就是这样，吃完饭一抹嘴的功夫，外头就黑得跟个黑墨水泼下的一样，凝固了，死静死静的。光听着杨树上头那几片黄叶子飒拉飒拉地响，连个咕咕鹋（猫头鹰）的叫唤都没有。
风和着雪沫子吹在脸上生疼，跟刀子割似的。
广德袖着手，猴翻脸帽子拉到脖子底下，还是挡不住这冷。路上没有一个人，光看见他嘴上烟头的那点亮光，踢踏踢踏地带着脚步声就过来了。
门早都拴了，农村人冬夜里都不出去，坐在家里头看电视，纳鞋底，剥苞谷，摸纸牌。冬天是个闲季节，夜又长又冷，家家都是早早关上门，各打各的钟，各念各的经。
广德在茂才叔门口站下了，偏着头踅摸踅摸地再抽了一口烟，这才把烟屁股一扔，把门敲得山响。
先是一阵狗叫，紧跟着茂才叔的声音就从低矮的院墙上跨过来了：“谁啊？”
“我。”广德说。
“我？我是个谁？”茂才叔披了个军大衣，打开了院子里的灯。
“嗨，我就是我嘛，叔，咋，都睡啦？”广德嘿嘿一笑。
茂才叔一开门，“啧，德娃是你不？还弄了个猴翻脸，咋啦，还害怕把你当支书的脸给冻烂喽？”
广德把猴脸往上一翻，挤挤眼：“看你说的，咱就混这张脸呢，想当年十里八乡的女人谁不迷咱这脸？”
“快甭吹了，走，进屋，外头冷的跟个球一样，走。”茂才把大衣一裹说。
广德就着院子里的灯看了一眼钉在门框上的“革命军属”的红牌，一迭声地说：“好好，进屋进屋。”
屋里不大，家具也没几样，但拾掇得齐整，小电视上正放着抗洪救灾的报道。翠珍婶坐在炕上纳着鞋底子，一见两人进来，扔下活计就起身来了，“德娃来了，来来来，炕上坐，热乎着呢。”
广德连连摆手：“嗳，婶子甭起来了，客气啥呢，咋，还做活呢？我叔真是享了福。”
“嗨，啥么，这鞋是给军子做的，都做半年了，现在眼窝不济。哎！对了，德娃吃了没？”翠珍婶边拨拉着穿鞋边问。
“看你问的啥话？去去去弄点菜，我俩喝点儿，来德娃，看这酽茶咋样？军子去年探亲回来捎的。”茂才叔在炕沿边上冲水，泡茶。
“吃啦吃啦，哎呀婶子，你下来弄啥啊，冷的跟啥一样。别忙活了，快点吃吧。”广德连忙上前说，“甭下来了，我也上炕，炕上热乎。”
翠珍婶擦擦手，拨开了炉子，“行了你坐，我给你俩弄点小菜，看会儿电视，快着呢。”说着话就把锅架上了。
炕热得很，暖烘烘的一股子气从脚上，腿上渗了进来。广德把腿脚一盘，给茂才叔递了只烟，两人对着一个打火机点上，再一吐出来半屋子就烟雾缭绕了，“这炕烧得把人沟子都能烫熟。”
“热炕热炕，不热叫啥炕哩？”茂才叔把茶水杯一放说：“德娃，你说你个支书，黑了半夜在村道里转啥呢？想干啥坏事？”
“唉，我干啥坏事，咱村里谁干坏事啦？谁干坏事都瞒不过你茂才叔这老革命的火眼金睛。”广德掏出一个信封，“军子又来信儿了，大喜报哩！”
“喜报？”茂才叔看了一眼老伴儿，翠珍婶也稍稍地愣了一下，“啥喜报？”
“来，我给念一下，这是部队上给发的本本，三等功！啧，咱军子还是有本事，这都是叔跟婶教育得好啊！噢，说是抗洪救灾时候，军子救了四条命，全军表彰，啧啧！”广德把奖状，信，还有一个大信封都放在了茂才叔的跟前，“叔，这里头是奖金，两千块，你看看，不少哩。”
茂才叔用手抹了一把脸：“啥奖金不奖金的，咱又不图这个，哎，老婆子，你愣到那里弄啥呢，快些拾掇菜！”
翠珍婶噢了一声，又把头低在了炉子上的锅里，锅里的，雾气把翠珍婶整个儿罩着。
广德也抹了一把脸，笑盈盈地说：“叔，娃立功，这是大好事，今天可得喝喝你的好酒喽！”
“这有啥说的吗，来，拾掇拾掇咱整几盅！”茂才叔把炕上的信封整了整，放进了一个铁盒里。
喝完都后半夜了，风更紧了，夹杂着指甲大的雪花片儿，“呜呜呜”跟哭一样。
出门的时候，广德又站在门口瞄了一眼“革命军属”，看得眼窝里闪了些许晶晶的光，这才把猴翻脸一拉，踢踏着回去了。
到家广德女人还没睡，从被窝拿眼珠子看广德，看了半晌，问：“给了没？”
广德一脚踢在炉子上，“他妈的，这咋给？”把一个红红的小本扔给了女人。
女人摸了摸本上的字，幽幽地叹了口气：“没给就好，没给就好。”说着把头埋在被子里嘤嘤地哭。
广德又踢了一脚炉子说：“哭啥，都不容易，一辈子老革命，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说咋就过年过成这样了。唉，还是过了年再说，也好过个高兴年，咱给添的那点钱就当是替娃尽尽心……”
茂才叔翠珍婶坐在炕上，谁也不说话，都看着广德送来的那封喜报，好一阵子，茂才叔摇头说：“唉，这个德娃……”说着，从柜里拿出一个铁盆，看了一会儿就跟翠珍一样，从眼窝里滚出来一串泪。
铁盒最底下一层，放着一个跟广德扔给自己女人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红本，上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授予李建军同志个人三等功，追加李建军同志为烈士，发放给李建军同志家属抚恤金一千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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