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茅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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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三月三,拔茅钻!茅钻在黑王寨又叫茅针,其实就是茅草的芯,是乡下孩子的零嘴儿,城里孩子只怕听都没听过,更别说吃了。

  春风打了个旋,田野里,沟坡上一下子全泛绿了。四大爷在皂角树下一个盹没打完,心里就像茅钻扎,是啊,又到孩子们拔茅钻吃的时节了呢!清早,踏一脚露水出去,寻那圆润饱满的茅草下手,抽一根出来,剥开,里面就藏着淡绿色嫩绒绒的茅针心呢,卷成圈再用巴掌一拍,一个茅钻粑粑就做成了,往嘴里一送,甜香味一下子就蹿到心坎里去了。

  乡下的女孩子,没吃过茅钻粑粑的,没有!乡下的男孩子,没拔过带露茅钻的,也没有!

  在黑王寨,最会拔茅钻的,当数四大爷,不过那是六十年前的四大爷,如今四大爷都七十多岁了,想拔茅钻解解馋,只怕也有心无力了。

  我说这话,你千万别以为四大爷就是人老得爬不动步了,其实四大爷身子骨还硬朗,只不过前两年人们拼命开荒,一片片茅草地都被农药给消灭了,只剩北坡崖那有一丛没一丛地长着几蓬茅草。

  北坡崖的路,是毛狗子路呢,人上去,就得手足并用,这两年退耕还林,情况可能好了点,但茅钻却也不像四大爷小时候随处可见,想吃就能伸手拔出一把。

  想起北坡崖,四大爷就在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来,笑意中,翠花婆婆儿时扎羊角辫的脸蛋又浮在眼前。

  翠花小时候最爱吃茅钻,北坡崖上的茅钻在黑王寨最甜不过。一开春,翠花就常常当了四大爷的尾巴根,形影不离地把自己拴在四大爷屁股后头。

  掐刺苔,翠花给他摘钻刺窟窿时身上挂的刺,拔茅钻,翠花帮他掸裤腿上粘的黄花粉,偶尔钻出一条水蛇来,翠花就哧一声比蛇还软缠在了四大爷脖子上。

  那时的翠花,身上总有一阵淡淡的皂荚香,四大爷门口那棵皂荚树上的皂荚,全被翠花摘去洗衣服洗头了,翠花爱干净,不像别的黑王寨小丫头,用草木灰洗头。

  四大爷常在春日的晨雾中,眯了眼,盯着翠花的羊角辫,用手里带露水的茅钻逗她,让我闻一闻你头上的皂角香,茅钻就归你!

  翠花就低了头,比羊还温顺让四大爷闻。

  四大爷闻一下,就捻出一根茅钻给翠花,闻到后来,四大爷的鼻子就粘在翠花羊角辫上了,乍一看,被两支羊角卡住了脖子似的。

  这样一把茅钻吃完下来,四大爷的脖子可以酸上半天,翠花就笑,说你这人真贱,有板凳非得坐树桩!

  四大爷一愣,板凳在哪儿呢?

  翠花一指自己手里的茅钻,抽出软绵绵的茅针心来,咋的,这还不比我头发香?

  四大爷大翠花两岁,懂事早,四大爷嘴里就得意着,世上有三香,你知道啥啊!

  哪三香?翠花还小,醒事迟,十二三岁的丫头,知道啥。

  芝麻糖,核桃仁,新媳妇的舌头根!四大爷背上手,学大人模样,装得一本正经。

  芝麻糖,核桃仁,离黑王寨太遥远,但新媳妇的舌头根不远啊!翠花歪着脑袋,等我当了新媳妇,让你尝尝我的舌头根好不?

  好啊!四大爷笑,不过我这会得先尝尝,看跟做了新媳妇有啥区别!

  翠花就伸出舌头根,四大爷把嘴凑过去,舔了舔,凉沁沁的,茅钻的清草香漫了过来。

  什么味儿?翠花缩回舌头,把一根卷成圈的茅针塞进嘴里问四大爷。

  四大爷想了半天,四大爷就实话实说了,茅钻香味儿!

  哦,小姑娘的舌头是茅钻香的味儿!翠花很高兴,冲四大爷说,真这个味啊,我回去问问我爹,新媳妇的舌头根是个啥味?

  问的结果是,翠花挨了她爹一榔头,腿瘸了。他爹不后悔,四处冲人咋呼说,瘸了就不会出去疯,瘸了就不会出去野,瘸了就会老老实实在家做活计!

  黑王寨里祖祖辈辈靠山,谁不想自己的媳妇像山一样厚道呢,瘸了腿的媳妇自然比腿脚利索的厚道,她爹这话说的没错,她爹打瘸了翠花还连带着恨上四大爷。

  四大爷眼睁睁看着翠花婆婆成了别人的新媳妇,洞房之夜,四大爷发了疯似的满山乱窜,冬闲时的荒山上,连根没褪尽绿的青草都没有,哪里还闻得见茅钻香?

  四大爷一发狠,出门做了货郎子,卖芝麻糖,四里八乡串走。

  其间,他专门用芝麻糖换过核桃仁,两样东西辗转托人带回黑王寨给翠花,这两香是女人的专利,他得补偿给翠花。至于新媳妇的舌头根,他想未必有茅钻香吧,要不,翠花嘴里的茅钻香能让他回味一生呢!

  等四大爷串不动乡时,翠花婆婆已经靠拐杖才能挪步了,子孙成群的翠花婆婆死了老伴后,坚决要求一个人单过,她把三间小屋搭在了四大爷对门的山坡。清早出门,她在四大爷眼里,夜晚上闩,她在四大爷心里。

  人一老,什么念想也没了,图的就是个心上有个照应。

  四大爷在春日里不止一次看翠花婆婆围着沟边坡头茅草丛边转悠,只怕还惦记着儿时的那把带露的茅钻吧,茅钻里藏着淡绿色嫩绒绒的一颗心呢,那是小草开花的心吧!四大爷看着翠花婆婆的背影想起了寻思。

  翠花婆婆是在清明节那天给老伴上完坟回来听说四大爷出了事的,在北坡崖上,两个翻蜈蚣的后生发现四大爷摔下了北坡崖,背了回来,已是只有进气没了出气,手里却死死攥着一把带露水的茅钻。茅钻的清香气很好闻,那天,黑王寨老老少少都贪婪地抽着鼻子。

  不过,有一人例外,那人是翠花婆婆,翠花婆婆拿出一瓶农药,如饮甘霖般吞进了嘴里。事后替她收尸的乡民都感到很奇怪,一个喝农药死的老婆子,身上居然散发出一种比茅钻还要清香的气息!

  怪事呢?百年不遇的怪事!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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