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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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车子下了高速,拐上一条乡间土路。路虽然狭窄,却又平又直,路上行人稀少,路边是灰色的石头和白杨。是最容易让人犯困的午后,男人大睁双眼强打精神,仍觉倦意阵阵袭来。女人坐在旁边,膝盖上趴一条吐着舌头的京巴狗。女人的水果刀飞快地褪去一只苹果的衣衫,京巴兴致勃勃地用鼻子拱着螺旋状的果皮。男人不满地看一眼女人,说 :“你也不嫌脏。”

  那条弱智的草狗就是这时候蹿上土路的。它突然从路边草丛里杀出,迎着车轮直冲过来,它的眼睛里发出无所畏惧的亢奋光芒。

  男人急踩刹车,猛打方向盘……车子开始滑行,潮湿的路面被犁开两道波浪状的浅辙……狗在车轮下翻滚,喊出短暂的惊呼,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怪状……车身擦过路边的一尊巨石,发出尖锐刺耳的哨音……狗从地上一跃而起,唧唧怪叫着,骇惧地逃蹿……冰冷的刀锋掠过女人的手指,又划开京巴狗的耳朵……男人的脑袋重重地撞上挡风玻璃,男人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女人高声尖叫,惊恐地丢下刀子,看自己的手,看狗的耳朵……灰黄色的土狗夹起尾巴,一瘸一拐,蹦跳着越逃越远,终不见踪影……男人骂一句 :“操!”看看身边的女人,“你没事吧?”

  “你怎么开的车?”女人冲男人吼叫。

  “突然闯出来一条狗!”

  “是狗命重要还是咱们的命重要?”女人叫嚷着,心痛地扒开京巴的耳朵。那里被水果刀划出一条很小的伤痕,狗抖着身体,哼哼唧唧,舌头不安地轻舔女人的手。

  “突然冲出来一个东西,谁都会踩刹车!”男人气冲冲地说,“再说咱们不是没事吗?”

  男人打开车门,站到路边。车身上多出一条清晰的刮迹,就像长在美人脸上的一块难看的疤痕。男人的面前蹲一块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石头,石头上用红笔写着:欢迎您到梨园来。“来”字上还残留着车子黑色的油漆,男人狠狠地踢了石头一脚。

  女人抱着她的狗,眼睛眉毛挤到一起。“你的手没事吧?”男人问她。

  “又得重新喷漆!”女人不理睬男人的话,“刚刚喷过了漆……让你小心开车的!”

  男人无奈地冲女人摊开手,又摇摇头。他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早知闯出来的是一条狗,如果早知躲开狗会划伤车子,他想他的车会毫不犹豫地从狗身上碾过去。都是这该死的本能!

  路边的灌木丛突然抖动起来,两条芦柴棒般的胳膊分开几枝棉槐,一张灰色的又瘦又长的堆满皱纹的老脸紧跟着从棉槐丛的缝隙里露出来。那张脸鬼鬼祟祟,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看到男人,愣了愣,问:“看到一条狗吗?土黄色的草狗。”

  男人点点头,老人便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他轻捷地跃过一条浅沟,男人想他可以去奥运会参加男子110米跨栏决赛。老人用跑的速度走到男人面前,问他:“狗呢?”

  “跑了。”男人说,“你的狗?”

  老人这才注意到车子和车轮后面的浅辙,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眼睛盯住那道长长的划痕。他对男人说:“不是我的狗。”

  “肯定是你的狗。”男人说,“你不会无缘无故寻找别人的狗。如果你没看到刮痕,肯定会说那是你的狗。现在你发现狗闯了祸,所以不敢承认了,对不对?”男人看着老人的脸,那张脸的皱纹里堆满泥尘和岁月,让男人想起一副叫做《父亲》的油画。“不过没有关系。”男人继续启发着老人,“车子小问题,修修就行。还好我和我爱人都没事。”

  “得不少钱修吧?”老人盯着土路尽头,那里只有灰色的尘埃。

  “用不了多少钱。”男人说。

  “那你们慢慢忙,”老人说,“我得先走了。”

  女人抢先一步挡在老人面前。“你不能走,”她说,“你的狗闯了祸,你得留在这里。你看看!”她指指那道划痕,“车子划坏了,还有我的手,还有狗耳朵。你看看。”她把京巴狗的耳朵掀开,京巴极不情愿地侧起脑袋。“如果我们不躲你的狗,就不会有这些事情。所以,得有个说法才行。”

  老人试图从女人身边绕过去,女人急忙横行一步,老人没有成功。“真不是我的狗。”他有些急了,“我是梨树园村的……凭什么说是我的狗呢?”

  当然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能做没有道理的事情。老人再往旁边迈开一步,这次女人没有动。这时男人突然发现从土路的尽头跑过来一个土黄色的影子,灰白色的尘埃里那影子一摇一晃一瘸一拐。那是一条狗,一条乡下的土黄色草狗。那条狗奔向车子和老人,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老人霎时变了表情,他看一眼男人,试图悄悄钻进路边的灌木丛。这次男人用他礅实粗壮的身体挡住了老人。

  “你的狗回来了。”男人微笑着说,“咱们得解决问题。”

  “不是我的狗!”老人叫起来。

  “是不是你的狗,一会儿就知道了。”男人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情,狗的耳朵,我爱人的手指,就算了。只是车子得重新喷漆……不过一道划痕,用不了几个钱……”

  狗在距离车子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它偷觑着车子,战战兢兢;它打量着老人,摇起尾巴。它发出呜呼呜呼的声音,似乎正在向老人诉苦。

  “狗东西!”老人从旁边拾起一根带着利尖的木棍,“我打断你的狗腿!”

  “别乱来别乱来。”男人急忙抢过棍子,“狗也有尊严的,不过划一道痕……”

  “它不是我的狗!”老人的眼睛里喷出火焰。

  “你这么说就没劲了。”男人耸耸肩说,“这点小事情,私了就算了。难道还用劳驾交警过来?”

  “那就叫交警来!”老人的脸涨得彤红,“不是我的狗还能硬派给我不成?!”

  他们说话的时候,狗偷偷往前挪着脚步。老人的棍子并没有将他吓住,它甚至冲老人咧起顽皮并且感恩的嘴巴。男人冲狗笑笑,狗再一次往前挪。男人再笑,狗再挪。老人慌了手脚,抢过棍子抡成车轮。棍子呼呼生风,老人就像骁勇善战的关公。狗只好转身,悻悻地往回走,几步以后再停下来,继续冲老人哼哼唧唧。

  男人问真要喊交警来吗?老人点点头,“随便你。”男人便掏出手机,拨通电话。他向那边简短地介绍一下情况,那边说,马上就到。

  男人关掉电话,冲老人皱眉。“你又何必?”

  狗再一次挪动起受伤的腿,一点一点接近老人,用着最小的辐度。似乎老人对毫无意义的驱赶已经厌烦,他扔掉棍子,盯着铁塔般的男人,身体越缩越小。狗磨磨蹭蹭,终于来到老人身边。老人再骂一声“狗东西”,抬腿就是狠狠的一脚,狗掉转身子,亡命般逃出二十余米。可是它再一次停下,再一次转身,再一次坐下,再一次目视老人。它的目光中充满不安,或许眼前的一切它永远不会想明白。老人粗着嗓子说 :“就算交警来了也没有用。我说过它不是我的狗。”

  女人就火了。“那我们打死这条狗算了!”她对那条狗说,“把狗打死,这事就算完了。”

  “啥?”老人梗起脖子,“还用得着偿命?”

  “不是说不是你的狗吗?”

  “谁的狗也不用偿命啊!”

  “我看不用再磨牙了。”男人冲女人摆摆手,“交警一会儿就到,听任他们处理好了。”

  可是交警迟迟不见影子,于是男人再一次拨通了电话。那边告诉他已经派一个人来处理,只是路上刚好又碰到一起车祸,所以他得先处理完那边才能赶过来。“出了人命的车祸,总比你们的事情重要。”说完,电话挂断。

  男人冲老人扬扬手里的电话。“马上就到。”他说,“现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可是它真不是我的狗……”

  不知什么时候,狗再一次顽固地挪到老人身边。它发出婴儿般唧唧唧唧的声音,脑袋轻蹭着老人的腿,似乎在催促老人快些离开。这次老人没有吓唬它,他看着狗,问男人:“你说得多少钱修车?”

  “三千多块钱吧。”男人说。

  “我想起来了。”老人突然说,“应该有保险公司……”

  “车子刚买几天,还没来得及上保险。”男人说,“所以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这样吧,你出两千块钱就行……你就是旁边这个村子的吧。我可以陪你回村子取钱。”

其实车子早上过保险。真正的原因是,中午时男人喝掉了两瓶啤酒。他是壮起胆子拨打交通事故电话的,他不敢确定交警会不会发现他喝过酒。酒后事故,他不可能拿到一分钱。现在他只想让老人出些钱,快出些钱,然后快些打发老人离开——说不定,老人的钱,就是白赚了。

  “我不可能给你钱,那不是我的狗。”老人似乎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那这样,就出一千块钱吧。算我们倒霉。”女人插话说。

  “你们把狗打死算了。”老人想了一会儿,说,他语气突然变得平静。

  “我们打死狗干什么?”女人的声音从鼻子里发出来,“畜生又不懂事。”

  “你在骂我?”老人抬高声音。

  “我们只要一千块钱。”男人说,“这事到哪里都说得过去。为躲你的狗,划伤车子,只要一千块钱……”

  狗已经彻底放松下来。它伸出舌头轻舔老人裸露的脚踝,它半眯双眼,表情安详并且享受。老人不再说话,他蹲下身子,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狗。他黑色的青筋虬盘的手从狗额开始摸起,慢慢抚过它的背脊,直到尾巴方才停下。狗彻底闭上眼睛,四肢松驰,下巴紧贴地上,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的声音。男人发现,老人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一滴泪水,不偏不斜,正好砸中狗的眼睛。

  狗极不情愿地将眼睛睁开一线,看一眼老人,又懒洋洋地闭上。

  男人大叫一声:“不要!”

  晚了。老人的身体蓦然绷紧,男人看到他枯瘦的胳膊刹那时鼓起菱形的结实的一蹦一跳的肌肉。老人大吼一声,突然踹出一脚,狗惨叫一声,身体腾空而起。

  狗划着一条怪异的弧线,身体撞上巨石,又反弹,脑袋重重地砸上车门。狗摔落地上,唧唧惨叫,试图爬起,四条腿一起用力。它真的爬了起来,用了逃跑的姿势,又用了反抗和仇恨的表情。

  老人早将那根棍子提到手里,骂一句“畜生”,棍子直劈狗的脑袋。狗没有躲避——事实上它完全可以躲避——但是它没有,棍子结结实实地落上它的天灵盖,它只来得及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叫就倒了下去。倒下去的狗脑浆迸裂,红色和白色绚烂成菊。

  男人冲上前抱住老人,却被老人抬腰甩开。棍子似乎长到老人手上,老人身体半蹲,宛若一尊邪庙里的凶神。棍子变成利剑,老人用了刺杀的动作。棍子深深扎进狗腹,狗的眼睛里淌出鲜血,四肢霎时上举,就像向老人做着最后的无奈的缴械。棍子拔出,鲜血汨汨流淌,空气里尽是腥臊。

  老人丢开棍子,又跨前一步,在狗腹上狠跺一脚。脚板落下,一段紫红色的肠子从狗的肛门里攸然滑出,它像一条懒惰的黏滑的蛇,轻轻蠕动着,缓缓爬行着,一寸一寸接近老人。

  老人嚎呼一声,抬脚踢开攀上脚踝的鲜血淋漓的狗肠,却又跪下身子,一张老脸紧紧地贴上汨汨冒血的狗腹。鲜血蹭满老人一脸,那张脸完全隐到一片灿烂的血光后面。他呜哇呜哇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他嚎 :“狗东西,我操你娘的!”

  男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是逃上车的。一起逃上车的还有他的妻子,还有他的京巴。他听到老人在身后说:“偿命,够了吗?”声音几乎将他的耳膜震碎,钥匙在手里抖动。两腿颤粟不止。他战战兢兢地发动车子。

  车子如同一位老人的喘息。他加着油门,汽油里有着浓重的腥臊气味。他从反光镜里看到老人将死狗甩上肩膀,鲜血在空中炸开。他感觉老人肩上的狗突然睁开眼睛死死地瞪住他。他感觉狗在向他求救。他感觉狗在向他诉苦。他感觉狗在向他诡笑。他感觉狗在向他索命。那块巨石从反光镜里一闪而过。那上面写着:欢迎参观梨树园。

  车子开出很远,女人突然颤抖着声音说 :“他至于吗?”

  男人不说话。

  “不过一千块钱,却杀死一条狗,至于吗?”女人又说。

  他仍然不说话,却把油门加到最大。

  白色的京巴狗趴在窗上,它看着窗外,发出一声又一声痛苦并且恐惧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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