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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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9年

周海亮作品连载

  《情感炸弹》之潘金莲(下)

  

  唱了生日歌,吹了蜡烛,桌子上摆满山珍海味。桂林给两个高脚杯倒上酒,又给小岗打开一瓶海藻饮料。桂林小抿一口葡萄酒,含着,不急吞,用舌头细细品味葡萄酒的香醇微酸,很有情调很有节制的样子。

  事实上桂林喝酒一直很有节制,从不喝多。菜太丰盛,小岗的筷子夹不到,桂林就去厨房取一个大碗,每一盘菜都夹一筷子放进碗里,再将碗推给小岗。小岗不依,偏要自己夹,桂林就将他揽腰举起,夹完一筷子菜再放下,然后再举起,再放下。

  栖霞静静地看着,慢慢喝着葡萄酒,脸颊发烫变红,心里七上八下。假如真的离婚,桂林注定会失去小岗,然他每个月还得为小岗支付一笔钱,直到小岗十八周岁生活对男人就是这般残酷,很多时,幸福突然不见,但幸福的附属品负担还在。这负担注定会影响男人的大半生,直至老去。男人也是会老的。之所以看似年轻,是因为他们将老的一面深藏不露,伪装,表演,掩盖,硬撑,直到终不能坚持。然后一觉醒来,所有人同时发现面前的男人一夜间老去十岁。并且,这世上总有太多事情加速着他们的衰老。比如桂林,只要栖霞将“我们离婚吧”这句话说出口,她相信,年轻的桂林将从此不再年轻。

  栖霞再喝下一口酒。她感觉有些醉了。身子轻飘飘的,腾云驾雾,头却越来越沉。面前的桂林出现重影,模糊不清。他笑着,两排牙齿却雪白清晰。

  桂林说把小岗送进卧室吧。栖霞这才发现小岗已经睡着。抱着小岗进到小卧,将小岗放到床上,感觉眼前的小岗简直就是桂林的缩小版。一会儿就跟桂林彻底摊牌吧,她默默地给自己打气,不过一句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当她再一次走进餐厅,桂林早已将大灯熄灭,正小心地燃起一根红蜡烛。蜡烛飘在矮玻璃杯里,烛光便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恬静温馨瞬间填满小屋。栖霞问你买的蜡烛?桂林说找找以前的情调……我们似乎,很久没有浪漫一番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正式向你求爱吗?烛光里的桂林脸色红晕,两眼发光,你倚在窗口,穿着白裙,我像个傻小子一样手捧鲜花站在楼下。你想啊,既然花儿美丽有蝶采,当然姑娘娇媚人人爱,可是为何你对我不理又不睬,为何拒我于千里之外?花儿美丽不常在,青春一去不再来,心中喜欢就说爱,为何不敢说出来?哎哎哎哎哎……

  桂林,栖霞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我想跟你说件事。

  我从早晨一直等到傍晚吧?桂林说,你坐在阳台上悠哉悠哉地读一本小说,我站在楼下傻等干等。我等到百川归海,我等到海枯石烂,我等到所有的少女变成妇女,我等到所有的天使都披了床单飞上蓝天。终于我等不及啦,我冲你喊,花都枯啦我的喀秋莎。你抬起头,站起来,居高临下白我一眼,说,稍等。我就傻乎乎乐呵呵地稍等。一会儿你回来,冲我喊,喀秋莎给你浇花啦。哗,一盆水全浇下来……那时我想,喀秋莎咋就变成火箭炮了呢?

  桂林,栖霞挺挺身子,一只手抓紧椅背,我真的想跟你说件事。

  你能跟我说什么?老夫老妻的,能说什么呢?要说的,几年前早说过了……几年前,纵我烈火精钢,抵不过你似水柔情……现在我也不精钢了,你也不柔情了,早就合二为一啦!婚姻的实质是什么?就是一块破铁。钢里有水,水里有钢,钢水交融,难分彼此……破铁好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间有味是清欢。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到那时,我们一人一张躺椅,眯着眼,轻轻摇。我说老婆子,帮我递一下烟斗。你站起来,颤颤巍巍,龇着牙花子,睁着老花眼,迈着老寒腿,抖着老来瘦。夕阳洒在脸上,窗外飘起如雪的梨花……

  桂林,栖霞向他探一探身子,两只手绞到一起,我是想,我们,是不是应该……

  是应该。桂林站起身,绕过餐桌,从后面抱住栖霞。他的脸贴上栖霞的脸,他的呼吸让栖霞的耳台丝丝发痒。为什么不应该呢?咱们是夫妻,今天是你的生日,咱们又都喝了酒……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一旁看热闹……你是鸳,我是鸯,咱们不看热闹。我的喀秋莎,咱们戏水去吧!他突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将栖霞抱得更紧,然后,突然,将栖霞拦腰抱起。

  那一刻栖霞彻底崩溃。彻底崩溃的栖霞竟然感受到一种天崩地裂的解脱。今天注定不能开口的。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天两个人都喝了点酒。今天桂林重温了他们的初恋。今天,桂林说,他要和自己戏水。她没有机会。或者说她没有勇气。更或者说她没有姿格。这样的夜晚,她想,说出那样的话,或许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就等明天吧。临睡前栖霞想,明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谁的生日,还不是什么纪念日,更不是什么节日。等明天,她会开门见山地对桂林说,我们分手吧。她会强迫自己不去看桂林的眼睛。看了,怕自己再一次崩溃。

  

  中午桂林突然打电话回来,说要出差数日,是去一个叫竹叶岛的旅游景区开会,同去的还有朱穆。栖霞问怎么这样突然?桂林说本来会议没有我的份儿,可是公司突然决定要我顶替另一位同事。栖霞说那你也不回来取点东西?桂林说来不及了,一会儿就要登机……再说也没什么可拿,四星级宾馆,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没有也买得到吧。这个季节出门,什么也不用带。

  栖霞手握话筒,愣怔至少三十秒钟。整个上午她心神不宁,只想着等晚上桂林回来如何跟他摊牌如何跟他解释,然而那些话,今晚注定用不上了。桂林说他会在外面呆上五六天,这对栖霞来说,或许也是一种放松。五六天时间,她想,自己完全可以把一辈子的事情想清楚。

  做家务,看电视,做饭,吃饭,翻杂志,睡觉,琐碎和清闲构成生活的全部。有时呆得烦了,出去散步,满大街的红男绿女或卿卿我我或勾肩搭背,令栖霞平生孤寂。当然这孤寂与桂林无关,事实是,栖霞喜欢孤寂的感觉。孤寂也是一种幸福吧?就像苦瓜,也为我们的味蕾所需要。可是当人们走进婚姻,或许,就不会再有时间品味这份孤寂。

  栖霞相信爱情,相信天荒地老,相信桂林,可是她不相信自己。一个人一旦对婚姻产生恐惧,那么这婚姻对她来说,就成了酷刑。栖霞咬着牙想,当桂林出差回来,他们终究还是要分手的。

  

  午后楠妮打电话约她出去喝茶,问还有谁,楠妮说就咱们俩。去了,才发现桌边还坐着一位男人,正勾着头,无聊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坐下,栖霞吓了一跳。她又一次见到了男人。

  两个人相视而笑,同时举起手里的茶杯,做出干杯的样子。楠妮瞅瞅男人又瞅瞅栖霞,说就不必给你们介绍了吧?栖霞盯着楠妮,脸上尽是不解。楠妮说你们见过啊!两个月前的那次聚会,在我家。

  两个月前的聚会?栖霞有些糊涂。

  是啊。楠妮说,我的生日。怎么你忘了吗?你,还有他,还有桂林,那天都去了。你们坐在沙发上聊天,我去厨房给你们切果盘,回来,你们正在翩翩起舞。那天我是和桂林跳的……

  你记错了吧?栖霞说,那是他吗?

  楠妮说你那天有没有跳过舞?

  栖霞说跳了。

  楠妮说这不就对了?你和他,一连跳了三曲……

  栖霞越来越糊涂。那天她的确跳了舞,可是和他跳舞的,似乎是另外一位男人。

  那天,是你吗?栖霞看看男人,红了脸。

  我也记不清了。男人转动茶杯,突然抬起头问楠妮,那天我跳过舞吗?

  楠妮撇撇嘴,说,两位的忘性倒真是好。那就重新介绍一下吧,这是栖霞,这是阿曼。似乎你们住得并不远,两个小区,挨着……

  栖霞和阿曼一起笑。

  然后喝茶,漫无边际地闲聊。一壶茶见底的时候,楠妮的手机接到一条短信。她说我有事得先走你们继续聊,就像一阵风般消失。阿曼耸耸肩膀说,她总是这样忙。

  房间里只剩下栖霞和阿曼,栖霞就有些不自然起来。她叫了一壶碧螺春,却感觉连声音都在颤抖。阿曼也有些腼腆,尽管他努力寻找着话题,可是气氛还是有些沉闷和尴尬。

终于栖霞的手机也响起来,是某公司的售楼广告,栖霞匆匆看一眼,对阿曼说对不起她有点事要处理一下,就起了身。走到门口才想起将挎包忘在包间,只好回去取。她看见阿曼正捧着茶杯发呆,袅袅雾气中,阿曼的眼睛深邃遥远。

  回到家的栖霞先给楠妮拨一个电话,问她不是只两个人喝茶吗?楠妮说到茶馆才接到阿曼的电话,反正他也没事,就过来聚一下……两个月以前他刚办好离婚手续,那婚他离了足足两年。栖霞说以后我们再喝茶,说好几个人就是几个人。说完挂断电话,似乎对楠妮,有着满腔怒气。

  做饭,吃饭,翻杂志,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突然栖霞感觉她与阿曼的相识,像极了当初她与桂林的相识。先是在窗口偶然瞥见,然后桂林帮了她的忙,再然后,在朋友的饭馆里不期而遇。不同的是,她是在窗口认识了桂林,而当她的文胸像蝴蝶般翩翩而降,那个楼下的阿曼,其实早已与她共舞。

  可是这个阿曼注定与她无关。她与桂林分手以后,她想,她将保持一辈子的单身。连朋友都不要交了。朋友是爱情的基础,爱情是婚姻的基础,而婚姻,又是破裂的基础。就一个人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空手而去的桂林,却是满载而归。他带回遥远并且陌生的小吃,逗得小岗开心不已。餐桌上摆着红烧排骨,摆着豆豉蒸鱼,摆着洋葱猪扒,摆着老醋木耳。桂林夹一块排骨,递给小岗。再夹一块排骨,递给栖霞。再夹一块排骨,一只手捏着,细细地啃。突然他抬起头,问栖霞,你含情脉脉地盯着我干什么?

  栖霞深吸一口气。我们离婚吧!她说。

  桂林说好啊离了再结结了再离离了还结结了还离千锤百炼吧。他从排骨上啃下一块瘦肉,眉开眼笑地盯着栖霞。

  栖霞说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打算再这样过下去了。我很累。我考虑清楚了。

  桂林就停止了咀嚼。他盯着栖霞,脸上除了震惊再无别的表情。栖霞想递给他一个微笑,却感觉脸颊刻板,表情生硬。

  桂林手里举着排骨,整个人就像一尊泥塑,久久不动。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发怒,没有悲伤。或许他忘记了问为什么,忘记了发怒,忘记了悲伤。他看完栖霞,扭头看他的儿子。他问小岗,听见你妈说什么了吗?小岗说,妈说是真的,妈说她考虑清楚了。

  桂林就重新把那块排骨塞进嘴里。排骨上连一块脆骨,桂林把那块脆骨嚼得喀喀响。嚼完了,不吞,接着夹下一块,再嚼,再夹。桂林的腮帮凸起很高,脸色绛紫。他盯着盘子里的排骨,一言不发。稍倾他站起来,走进洗手间,栖霞听到他把水龙头开出很大的声音。

  然后,回来,坐下,再吃。一会儿再站起来去洗手间,如此反复。终于他吃饱了,人歪在椅子上,却不看栖霞。他伸出左手细细地看,看完,再伸出右手细细看。然后,再换左手。似乎他能从那些错综复杂的掌纹里读懂栖霞,然后找到答案。

  栖霞喂小岗吃完晚饭,将盘子刷了,地板拖了,衣服洗了,又哄小岗睡着,桂林仍然坐在那里。栖霞看着桂林,说,睡觉吧。桂林抬头看她,目光突然很是陌生。栖霞说对不起。桂林站起来,再一次往洗手间里走。栖霞说这样或许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桂林突然笑了,一道浅浅的笑纹从此刻上眼角。他笑着走进洗手间,一会儿出来,对栖霞说,好久了吧?

  栖霞问什么好久了?

  你策划好久了。桂林说,把乳罩都忘在外面,还得人家送回来,你,既不小心,也不精明。说完,一个人进了卧室,熄了灯。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什么都不用再说了。还有谁能理解她呢?除了自己,绝没有人再理解她。栖霞想人生其实并不复杂,一句话,两个人就可以结合;又一句话,两个人就可以分开。简单,直来直去,一刀子一筷子,清晰明了。

  桂林寻到一个理由,她不想解释。这样也好,桂林开始恨她了。恨她,桂林的痛苦就会少一些,她的痛苦就会少一些。有些痛苦必须靠仇恨来减轻来消解,或许一段婚姻的结束,就是这样。

  她与桂林,终这样分手。

  栖霞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她的身边躺着桂林,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同床共枕。桂林像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终于睡着,栖霞听到他熟悉的不均匀的鼾声。突然桂林说起梦话。她看不到桂林的样子,可是她知道,梦中的桂林,咬牙切齿。

  桂林说,潘金莲!伴随着啃嚼脆骨的声音。

  栖霞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滑落。她用拳头堵住嘴巴,强迫自己不要出声。黑暗里,她在无声地嚎啕……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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