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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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9年

清朝以前,人们对理发师的称呼通常是“篦头匠”。

  那时,篦头匠为人理发与现在大不相同。古人认为“身体发肤”皆父母所赐,头发不能轻易剪割,因此篦头匠在为人做活时,主要是将客人的头发洗理干净,用镊子拔除头上新生的几根白发,用刀剪修整修整颊毛鬓发,最后再用梳子和篦子为客人把头发梳理好,重新编结,故名之曰“篦头匠”。

  明末天启、崇祯年间,北京城最出名的篦头匠是绳匠胡同的刘德,人呼老刘师傅。刘家是祖传的篦头匠,除了一般的篦头活儿做得格外好之外,老刘师傅自己还摸索了一手推拿的绝活儿,名叫“大背挂”:篦头后,手持一个楠木做成的两头尖、中间略鼓,称之为“滚子”的东西,在客人身上胁肋胸背的穴道处和胳膊腿的筋节上来回滚动,直滚得客人周身血脉通畅、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舒贴至极,不知不觉进入黑甜之乡。待客人一觉醒来,无不容光焕发,神清气爽,若是有个伤风感冒,经此一番“大背挂”,一身不痛快早跑到爪哇国了!

  一招鲜,吃遍天。老刘师傅的活儿出了名,连缙绅仕宦都争相请他篦头。老刘师傅为人正直,一视同仁,总是挑着挑子沿大街小巷将平头百姓的头给篦了,才到缙绅仕宦之家。后来老刘师傅的儿子刘理长大了,老刘师傅便把自己这手绝活儿传给了儿子,人们便顺口叫刘理为小刘师傅。

  小刘师傅的活做得也挺地道,可每逢人们夸赞他同他老爹的手艺一样好时,他总是摇摇头说 :“不,听爹说,他还有最后一招绝活儿没教我呢!”不过小刘师傅与他爹性情不大一样,总喜欢挑着挑子往豪门大户跑,这样能多挣银子。

  时光悠悠,甲申年,老刘师傅已渐年老,又得了哮喘病,喘得直不起腰来,便歇了业在家休养,只剩下小刘师傅整日挑着篦头挑子东奔西走于豪门贵宅,一般百姓可就轻易享受不到刘家篦头的服务喽!

  这一年是天下多事之秋:满清乘乱入关,夺了明朝的江山,不少大明朝的官员摇身一变,投靠新主子,又成了大清朝的官儿,依旧享受荣华富贵,其中有个礼部侍郎孙之獬,朝拜罢新主子回来后,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向新主子表白“忠心”,于是让全家人都换上了满清的服装。换罢服装,他还是觉得少点儿什么,一拍脑袋,计上心来,命仆人把小刘师傅请来,为他“削发剃头”!

  “什么?像满洲人那样把前额剃成月牙儿光葫芦?后脑勺还要编成猪尾巴?”小刘师傅听了孙之獬的特殊要求,惊得眼珠瞪得比鸡蛋还大:这可是老祖宗开天辟地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不干不干!我只会篦头,不会剃头,我爹可从没教我剃过头。”小刘师傅挑起挑子就要走。

  孙之獬急了,一把扯住他说:“不会剃可以试着剃嘛,这点小手艺儿还能难倒你?”

  “只怕丢祖宗八辈的人呢!”小刘师傅拽着挑子还是不干。孙之獬一咬牙,让仆人捧来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望着银子,小刘师傅迟疑了……

  第二天,孙之獬精光着脑门,脑后拖着一条“猪尾巴”,顶戴花翎,身穿新式马蹄袖官服,屁颠颠地来到朝堂。文武百官见了,无不掩口而笑,孙之獬却不以为意,洋洋自得。不一会,小天子顺冶上朝,文武百官依先前惯例,分成满汉两排,排队准备三呼“万岁”。孙之獬挤进汉官队伍,没想到依旧是明朝官服发饰的汉官们个个峨冠博带,见他脑门倍儿亮,都觉不伦不类。大家投降清王朝本属无奈,良心有愧,没想到这个家伙竟把自己的形象从里到外全换了。何况,大清皇帝也没要求汉臣都“削发剃头”,这家伙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大家都不愿意与孙之獬同列,你搡我推,把他赶了出来。孙之獬又硬着头皮来到满族官员的队列中,没想到满族官员们更不客气,一脚把他踢了出来!无可奈何,成了“另类”的孙之獬只得像个猪尾巴似的一个人跪在最后朝拜皇帝,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

  孙之獬恼羞成怒,连夜上了一个奏折,呈给执掌朝中实权的摄政王多尔衮,建议多尔衮要真正征服中原,就应该让汉人遵从满族的衣冠和发制。多尔衮看了奏折,深以为然,立即以顺治皇帝的名义下了最严厉的“剃发令”,声言“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把“篦头匠”改称为“剃头匠”,列入官府公人名册,以示干的是皇家差使,“身价”百倍。

  孙之獬加官封爵了,头上的珊瑚顶戴换成了光闪闪的红宝石顶戴。因小刘师傅首开剃头先河,孙之獬便向朝廷申奏予以旌扬。朝廷自然恩准,赐小刘师傅一块金匾,上有皇帝的“天下第一侍诏”几个墨黑的大字。

  官府敲锣打鼓,由孙之獬亲自将金匾送到刘家,小刘师傅喜出望外。“天下第一侍诏”,说白了不过是天下第一剃头匠的意思,但行行出状元,自己有了“天下第一”的金字招牌,便成了剃头匠中的状元,以后金银财宝可就滚滚而来了!他忙蹶起屁股对着金匾连连叩谢“皇恩”。

  病怏怏的老刘师傅本躺在后院,听得前院鞭炮乱响,强支病体走了过来。待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老刘师傅本就黄白的脸色变作煞白,眼珠儿却变得通红通红,似乎要喷出火来,喘得更厉害了,直喘得身子腿儿直哆嗦,差点儿立不住的样子,最后“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狂喷,箭似地射向金匾。

  几天后,孙之獬早朝归来,一摸脑门,脑门直扎手:哦,头发长长了,脑门不亮了,又该剃头了。即命仆人去叫小刘师傅来。

  然而来的却是老刘师傅。不过是几天工夫,老刘师傅的面孔虽依旧瘦削黄白,但腰板儿却挺得板板正,挑起挑子格外沉稳,气也不大喘了,竟然如大病初愈的样子,只是神情格外漠然,紧抿的嘴巴透出几分悲哀和无奈。

  “你……你儿子呢?”孙之獬大诧。“死了。得了个急症死了……”老刘师傅回答的话很轻,眼中的一串老泪却重重地砸在挑担上。孙之獬愕然,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老刘帅傅开始在一条浆得发硬的白帆布上来回蹭刀,蹭得“啪啪”作响,这是剃头前的准备。只几下,剃头刀便被蹭得锃亮,寒光闪闪。

  孙之獬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日送匾时老刘师傅古怪的举止和眼神,更是心虚惊悸,不由干咳两声。站在门外的那个带刀护卫闻声走了进来,立在挑担面前,粗壮的手紧握腰间的大刀。

  老刘师傅见若未见,依旧不慌不忙地往铁盆中倒滚烫的开水,放入雪白的毛巾再捞出绞干,然后静静地立在堂中,望了孙之獬一眼,一语不发,那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准备剃头吧。

  孙之獬便在太师椅上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犹自觉得眼皮直跳。老刘师傅摊开热气腾腾的白毛巾,捂盖在孙之獬的脑门上,然后一手持着推子,一手持着轻巧的小剪刀,“滋儿滋儿”、“咔叽咔叽”的声音便在孙之獬脸上弹琴般响起。

  忙完了脸上的活儿,老刘师傅揭了毛巾,孙之獬的脑门上已被捂出一层细密的热汗。老刘师傅掂起了剃刀,屋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孙之獬虽依旧闭着眼睛,腮帮子却直抖。那个护卫则如临大敌,灼灼的目光盯着老刘师傅的—举一动,眨也不敢眨;就连那个在一旁端水服侍的小丫鬟也感受到了异常,盆中的水波直颤。

  老刘师傅却气定神闲,一蹲马步,剃刀在孙之獬脸上略一比划,手腕随即上下翻飞,“唰唰唰”只几下,头发便如风卷雪花飘飘落地,孙之獬的脑门便发青发亮起来——真是干脆利落!

  孙之獬终于睁开眼来,那丫鬟便将一面硕大的镜子举在他的面前。孙之獬往镜中一瞄,格外满意,不觉夸道:“老刘师傅宝刀不老啊!”同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过于多心了,谅他一个剃头匠也不敢将本官咋地!一挥手,那带刀护卫便退了下去,依旧站在房外。

  老刘师傅收拾好刀剪,轻问一句:“孙大人,还要不要‘大背挂’?”

  “要得要得!”孙之獬连声答应,又在太师椅上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要好好享受一番“大背挂”的销魂滋味。

  老刘师傅先将孙之獬的胳膊腿脚一阵捏掐拉拽,将他的身体揉搓成了一个四仰八叉的“大”字,然后拿出“滚子”,在他身上来回滚动起来,只见老刘师傅运掌如风,手脚动作极是协调,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令人眼花缭乱。哇,这哪是推拿,分明是在跳一曲美妙的舞蹈!

  侍立在一旁的小丫鬟不觉看得呆了。伴随着“咯咯咔咔”的关节轻响,孙之獬忍不住轻哼起来,显然是舒服到了极点……待老刘师傅一拍巴掌,表示“大背挂”完毕,孙之獬已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胸口微微起伏,嘴角下流出了丝丝涎水,不知又在梦中升了什么官儿……

  老刘师傅忙完这一切,面不改色气不喘,不声不响地挑起挑子,走了。小丫鬟也退下去了,房外的护卫早打起了盹儿。一切平静如常……

  待到了下午,孙府却沸反盈天地炸了营了:孙老爷突然暴死,就死在了那张太师椅上,再也没有醒来!更可怕的是,他的腰弯曲得像虾子一样,却又瘫软如泥,分明是脊梁骨节节断折……那个往刘家请来老刘师傅的仆人惊叫起来:“小刘师傅死时也是这个样子啊……”

  孙之獬的家人这才如梦初醒,急忙呼啸着赶到刘家,没想到刘家门前也是白幡高挂,院里一片嚎啕之声。原来老刘师傅一回到家,便将挑子一撂,放声长笑,大叫一声:“俺没有辱没先人。俺不愿当他奶奶的天下第一剃头匠!”往后一倒,直挺挺地躺在早已准备好的门板上死去了!

  

  【责任编辑 武斌斌 wubinbin1979@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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