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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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0年

达兴典当行的达子贵达老板,黄昏时分躺在一张凉椅上,闭着眼睛养神。竹凉椅置放在小院落的葡萄架下,风凉凉地从枝叶间穿过来,像一汪汪的清水泼到身上,很舒坦很憾意。三伏天,到处像着了火,可这小院子却阴阴地可人。他的达兴典当行开在城里最热闹的街上,生意一直很不错。他每天不过到柜台边去遛个弯,看一看,不要操什么心,有头柜、二柜、伙计一拨子人管着。他只操心一件事,每天进出多少钱,赚了的钱他一个人或存或藏,决不让谁插手,连十几岁的儿子也不例外。家里一月开支多少,月初他便一次交给管家,谁也别想浑水摸鱼。他人缘好,脸上满是笑,也很自洁,不抽、不赌、不嫖,就爱听听京戏。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会叫人在典当行门口搭起席棚,早晚两次发放粥饭接济灾民。

  夫人打发佣人来问:“是不是可以用餐了?”

  他说:“小两口下乡看他岳丈,回来了吗?”

  “没有。”

  “也该回来了呀。才二十里地,是雇的马车去的。”

  “夫人说,是不是被亲家留住了,明天回。”

  “年年都是这规矩,当天打回转,再等等。”

  佣人去了。

  到天完全黑下来时,院门被咚咚擂响,达子贵从凉椅上坐起来,说:“快去开门。”

  来的是马车行的马车夫,一个挺结实的青皮后生。

  就他一个人。

  他结结巴巴地说:“马车往回赶时,遇了强人,把小两口绑走了。”

  这时,夫人和一家子人都围了上来,夫人说:“快拿钱赎人!”

  达子贵站起来,平静地说:“刚绑走了人,还不知是谁干的,你让我到哪里去赎?别慌,我自有办法。”

  夫人哭着回房去了。

  达子贵吃过晚饭,说:“备黄包车,我听戏去,今晚有《失空斩》!”

  三天后,达子贵接到一封信,他看了一下,划根火柴,烧了。又过三天,达子贵再次收到一封信,他看了看,又烧了。

  夫人听说了,找达子贵吵:“你把信烧了,你不想赎人是不是?钱是你的命!”达子贵扬手给了夫人一个耳光:“他们第一封信要二十万,第二封信要十五万,我不理他们。你越还价,他越不肯落价。他们是强盗,你懂不懂?”

  夫人按着打痛的脸,说:“你懂。反正儿子儿媳出了意外,我跟你拼命。”

  达子贵说:“头发长,见识短!”

  十天后的午后,一个陌生人走进了院子。达子贵躺在葡萄架下的凉椅上,陌生人一进院门他就看见了,他知道来者是谁。

  那人一直走到他面前来。达子贵闭着眼睛,招呼也不打。

  “达老板,你的两个孩子是我们绑走的,你看怎么了结?”

  达子贵睁开眼,坐起来,说:“你不就是要钱吗?可你们要得太多了,我拿不出来,只好拿命去挡了。”

  “达老板,穷哥们缺钱用。孩子挺好,汗毛也不会掉一根。”

  “我谢你了。我给二万,多了没有,怎么样?”

  陌生人犹豫了一下,知道达子贵说一不二,就随口答应了。临走定下时间、地点和接头暗号。

  到了约定的日期,时下半晚,在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

  达子贵揣着二万元银票,也没告诉夫人,只悄悄地告诉了老管家,一个人去了。

  远远地见了几个人影。

  达子贵说:“老大,我来了。”

  对方答:“青山不转水长流。”

  达子贵从怀里拿出银票,放在一块空地上,用三块石头成品字状地压着。

  接着,儿子和儿媳踉踉跄跄往这边跑。

  有人拾起银票,划根火柴看看,然后说:“达老板,慢走一步。你的孩子我们放了。你跟我们走一趟,有点事商量。”

  达子贵说:“可以。”又对儿子、儿媳说:“你们回去。别跟你娘说什么,只说我和这几个朋友走一趟,很快回来。”儿子、儿媳慌忙走了。

  达子贵被蒙上眼睛,扶到一架马车上坐下。车轮子飞快地转,一颠一颠的。

  天亮时,达子贵被带进一座山中的破庙里。眼罩摘去了。他看见神案前坐着一个黑大汉,两旁站着十几个汉子。站在黑大汉后面的那个人,达子贵认识,是那次来小院的人。

  黑大汉说:“达老板,这几个钱不够花,你还得给一点。你给家里写封信吧。”

  站在黑大汉后面的人说:“大哥,这不好吧。”

  “老二,你不要多言。达老板不少这几个钱。”

  老二的脸板起来。

  达子贵说:“各位兄弟,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凡事总得讲个义道。你们绑了票,我用钱赎票,一个人来,光明正大;钱数是双方定的,怎么又说少了?恕我直言,你们是自己断自己的活路,往后你们绑了票,谁敢来赎?”

  黑大汉一拍神案,骂道:“你写不写信?别给脸不要脸!”

  达子贵笑了笑:“我写信没用的,钱由我管着,他们拿不到;钱庄里虽存了钱,要我本人盖的印鉴才取得出,你们早摸了底的。”

  黑大汉吼道:“把这张票撕了!奶奶的,我不信这个邪……”

  黑大汉还要说什么,说不出了,他发现站在后面的老二用一把短刀卡在自己脖子上,雪白的刀光耀眼。

  “老二,你想造反,弟兄们……”

  旁边的人刚想动手,老二使劲把刀子一带,一股子血迸出来,冲得老高。

  老二说:“谁敢动手!老大坏了江湖上的规矩,天理不容,如不杀他,恐江湖上笑话我们。”

  其他人似被震慑住,大气也不敢出。

  老二一拱手,说:“达老板,对不起,受惊了。今日事,请莫外传,弟兄们还要吃口饭。”

  达子贵说:“请放心。”

  老二又说:“达老板,我送你回家。”

  说完,让达子贵走前,自己断后,走出了庙门。再找来马车,载着达子贵,一鞭挥去,马车飞快地跑起来。

  看看离城近了,达子贵说:“兄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看那伙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回去后,凶多吉少。”

  “嗯。我是半路入伙的,因为读过几天书,所以排为老二。其余的多是老大的拜把兄弟。”

  “那还回去干什么?你若同意,我送你一笔钱,远走高飞,另谋一个前程,别再在江湖混了,江湖风险四伏啊。”

  “达老板,谢您了。”

  到家后,达子贵设宴款待老二,临别又赠送了一大笔钱。

  老二揣上钱,说:“达老板,我走了。”

  老二走了后,达子贵才想起没问他的名和姓,只知道他叫“老二”。想想,又自问: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和姓呢,萍水相逢,世事茫茫,有什么必要非得寻根问底不可呢。

  二十年过去了。

  达子贵满了七十,因偶感风寒,一病不起,静静地辞别了这个世界。

  灵堂里挂满了挽联、挽幛,来吊丧的人川流不息。

  出殡的前一夜,灵堂里突然来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先在签名簿上签上“老二”两个字,再递上一个大白信封,那是一份丧仪。管事的抽出里面的一张银票,竟是二万五千元!

  这时达子贵的儿子、儿媳都在内间休息。管事的问:“您是……”

  “我是达老板的朋友。不必惊动他们。待我去叩个头。”

  他在灵案前,对着达子贵的遗像叩了个头,然后,飘然而去。

  达子贵的儿子闻讯奔出,早巳不见人影。

  他看着签名簿上的“老二”两个字,茫然地说:“老二是谁呢?”

  

  通信地址:湖南省株洲市芦淞区王塔冲康和山庄2栋605号(41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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